蔡昭静
辽阔的草原,荒凉的原野以及沧桑的荒漠,是北方文学里经常见到的意象。在张承志的小说里,也不缺乏对于自然的描写,这些对于自然精妙绝伦的描写,并非只是为了把作品写成愉悦读者的美文。在作品中,对自然作出最真挚抒情的描写,从中可以看出人与自然的相互交融,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而这种“天人合一”,则表现在作品中描写的自然意象以及意境与作品中人物性格、气质及精神的互相渗透与交融。通过这种个体与自然的交融,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置身于那个自然环境熏陶之中的整个民族所具有的气质、性格及其独有的民族精神。
一
当然,整体的民族乐观是建立在平凡个体人生的悲观之上的。不得不佩服张承志这种深邃的思想内涵。《黑骏马》中的索米娅有着悲观的人生遭际,但她的身上又显现出蒙古族人民倔强、深沉的性格特点,而这一性格特征也是驱使索米娅勇敢地走向自己人生的巨大动力。无论是索米娅还是白音宝力格,最后都深刻领悟到了草原这一文化母体对于他们的重要性。纯洁美好与英雄气概在童年时期,白音宝力格与慈祥的老奶奶还有纯洁美丽的索米娅一起生活,他们连同那匹名叫钢嘎哈拉的黑骏马,一起享受草原给他们带来的无忧无虑、且充满温情的生活。童年的白音宝力格极其热爱草原,草原对于他来说是白发老奶奶慈祥的爱意,是与索米娅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此时的草原,象征着一切纯洁与美好,尽管也会遭遇白毛风的袭扰,但在白音宝力格看来草原是他童年生活的全部。不仅如此,白音宝力格作为全家唯一的男人,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也是他英雄主义情结的向往。所以,此刻的草原又是一种男子汉与英雄的象征。但这种英雄象征的背后又伴随着原始落后与愚昧保守。在面对老奶奶对索米娅被玷污这一悲剧表现出的麻木的平静态度之后,白音宝力格开始内省:“也许就因为我从骨子上讲毕竟算不上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白音宝力格是被蒙古老奶奶领养的汉族人,他从小在草原上长大,但发生了索米娅被强暴后,她和老奶奶都选择默默忍受,并开始对自己生长的这片草原产生不解与困惑,甚至无法忍受因这片草原上亘古以来沿袭的自然习性和法律。当他意识觉醒之后,却表现出了无限包容与人道主义精神。白音宝力格负气出走后再一次回到他眷恋的草原,他见证了索米娅的人生轨迹,从索米娅毫无波澜却略显沧桑的脸上终于领悟到了草原这一文化母体的真谛。草原是蒙古族人民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地理环境,它饱含蒙古族人民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与崇拜,张承志在这里探索到了草原母体文化最原始最朴实的人道主义,草原的宽广与辽阔带给蒙古民族的是一种永恒的无限的包容。就如同老奶奶对其其格这个象征着屈辱的孱弱的生命的热爱与执着,如同索米娅要时刻怀抱婴儿才能心安的呼唤。但它又有不可避免的缺陷,这种缺陷也造成了索米娅悲剧的命运,那种在草原上世世代代约定俗称的习性和法律是这种文化母体消极性的体现。与此同时,草原这一文化母体又蕴含着蒙古族人民深沉、倔强、执着的性格与蓬勃的生命活力。张承志通过白音宝力格的内心活动写出了自己对草原这一文化母体的真诚融入,他对草原人民的精神内核作出了深刻的理解,对蒙古民族的精神进行了一次有力的探索与发掘。
二
而在《北方的河》中,“他”在迷茫与困惑中更是时时刻刻强调自己的文化母体,主人公“他”眼中的黄河“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额尔齐斯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永定河“饱含着深沉的坚忍和力量”,黑龙江“蓄足了力量”然后“苏醒和飞腾”……这些河流充满了心灵化的丰富个性,而这一切的性格特征又是通过主人公“他”的观察呈现出来的,它们直接指向他的意志、愿望、理解和理想,反映着他的审美情感、自然理想和人生追求,展示着他多层次波澜的心理结构。正是伴随着一条条河流的展开,主人公的性格轮廓渐渐清晰并完整起来。“北方的河是英雄的河,是民族精神的河”。在张承志看来,主人公“他”的性格形成与塑造离不开北方的河对他的“锤炼”。北方的河这个母体中的血统与水土始终饱含力量,不可否认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寄予了个人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但是这种个人的理想主义以及英雄主义始终是受北方的河这一文化母体的影响而展开的。
张承志在文学上是孤独的,他生在北京,又在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过队,也经历过“文革”,他有着自己坚定的精神信念,但在汉文化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张承志坚信的民族精神与信仰就显得孤独寂寥。然而张承志对于他所理解的民族文化,有着独到的见解与敏锐的洞察力,在他看来,北方的河粗犷豪迈、气势宏伟、深沉博大而不失温存柔情,这些原本属于北方的河的性格与品质在北方人民的性格与精神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张承志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属于的文化母体,博大深邃的大河文化是他做人作文永远不竭的精神给养与不懈动力。张承志延展了《黑骏马》中人民的主题,他把人民至于民族的文化母体之下,从中探索和寻求两者之间的精神的精髓。他不再只是讴歌和赞扬人民的美好品质,而是以一种宏观的视角去看待人民,但是又能深入人民的最底层,进入人民最艰苦最朴实的生存环境,从微观的角度细致地抒写人民最真实的生活经验与最真切的人生。这样视角下的人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讴歌对象,而是在最平凡普通的人民身上发掘出民族的性格特征与精神内核。
无论是《黑骏马》还是《北方的河》,都是张承志在文学上的一次极大跨越。不忘“为人民”的创作初心,他把自己置身于最底层的人民内部,从最平凡普通的人民的人生中,探索出民族性格与民族精神的内核。从蒙古族倔强、深沉的性格特征与蓬勃的生命力量,到北方的河滋养下的北方人民拥有的敢于拼搏、粗犷豪放、奋斗追求的博大民族精神,从草原的文化母体到北方的河的水土文化,张承志始终把人民融入民族文化母体之中,探索出饱含思想内涵与思想价值的文学观念。在创作中,他不断地通过自己最真切的实践和感受进一步延展和深化人民主题,这是他文学创作永恒的精神憧憬,也是给予后人永远的精神给养与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