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家祝勇先生自青年时代便开始研究并书写沈从文先生。二十多年前,他追随沈先生的文字来到凤凰,所创作散文集《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便集中表达了他对沈先生的敬意,以及对湘西世界的向往。
之后,祝勇先生转入古物研究,现任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其诸多著作与篇章,如《故宫文物南迁》与《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等,依然闪现着沈从文先生的身影与光彩。
作为二位作家的忠实读者,本版编辑感受到后生对先生极度的喜爱与追崇。正是依凭沈从文先生给予祝勇先生的超级影响、给予我们湘西人的超强底气,所以,本期《纪念沈从文先生120周年诞辰》专题系列报道特约祝勇先生,以其精彩文字前来助力增色。
本期从祝勇先生2000年至2020年二十年间关于沈从文先生的书写中,撷取十段精彩文字,自拟小标题,一并与广大读者分享。
祝勇先生说自己是循着沈从文先生的去路走来的,今天,让我们循着祝勇先生的文字走进二位先生的湘西世界和精神历程。
特别感谢祝勇先生慷慨应允,不吝赐稿。
循着他的去路走来
沈从文最初是带着新奇的目光走出大地的迷宫,他的领路者就是被他囚禁多年的那份渴望。而今我从遥远的地方,循着他的去路走来,好像在时空中与沈从文做着相反的运动,他书中的人物在我的面前一一苏醒和复活,带着真实的呼吸和未曾板结的歌声。沈从文经由这条路走向异质的生活,两种物理和化学属性截然不同的生活的遭遇,使他获得了创作的灵感,我希望我会得到同样的礼物,尽管我的来路和去处,都与沈从文相反。
离凤凰越来越近了。老吴的车子一直沿着一条江走。他说,这是万溶江。江面反射着月的清辉,一直映到夜行者的脸颊上,让人呼吸到月的清香和水的湿润。夜色中一切都变幻无常,像梦境中抓不住的飞鸟。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声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心中怵然一惊。沈从文像傩送一样决绝地走了,我却来了,他的灵魂附着在我的身上,为我引路,道路的形状,因此与我记忆的地图完全吻合,也因此对每一个将要发生的故事,我都充满强烈的预感。(节选自祝勇作品《到凤凰》)
文化是温暖而美丽的投靠
后来在保靖,陈渠珍偶然看到了沈从文的字,让人叫来了沈从文。他打量着这个腼腆的年轻人,问:愿不愿意跟我跑码头。那时,沈从文已经领教了人生的无常和世象的冷暖,如同一片疲倦的树叶,没有了独自在激流中冲荡下去的力量和勇气了。他孤寂而脆弱,于是,没有多想,就跟了陈长官。
在陈长官身边见的世面对沈从文一生的走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是它,使这个年轻人朦胧的野心变得清晰。文化如同爱情一样,是严酷惨淡的现实中,一个既远且近、温暖而美丽的投靠。它常常出自一种偶然的际遇,又绝对与一个人一生的幸福有关。(节选自祝勇作品《一个军阀的早年爱情》)
一直牵着陈渠珍的影子
刚到陈渠珍身边,沈从文感受到的是陈渠珍儒雅的一面。他对这个“治军有方、智足多谋的统领官”,除了敬重,不会产生其他的感情。这个在命运中挣扎的年轻人,在一个大人物的身边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他知道那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只是他没想到,日后的一切竟然都受惠于这位“陈姓长官”的“第一推动”。尽管他从离别这位长官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尽管这位长官很早就死掉 (陈渠珍死于1952年),但是沈从文的脚步,一直牵着陈渠珍的影子。其实湘西的每一个人都几乎不可能摆脱陈渠珍的影响。陈渠珍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即使在他死后,这是湘西王的厉害之处。(节选自祝勇作品《一个军阀的早年爱情》)
他带着心中的凤凰来到都市
凤凰有着与它的名字相称的形貌,它美丽、悠远、神秘,如同一段故事,虽然人人传诵,却没人能够将它的真相讲述清晰。沈从文带着他心中的凤凰来到都市,在西装革履的文人教授们面前,他永远自称“乡下人”,他的谦逊里隐含着某种不屑。张爱玲描述都市的浮华与骚动,沈从文描述乡野的纯朴与原始,其实他们本质上是相通的。张爱玲说:“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所以,张爱玲与沈从文是一致的,他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做了相同的选择。(节选自祝勇作品《凤凰:安顿行李的地方》)
性情与文字皆温柔敦厚
相比张兆和,沈从文的照片较易寻找,我也看得更多些。最早一张是1922年离湘北上时,在保靖所摄,那年他正好20岁,年轻的面庞,细润光洁,还带着几分虎气。沈从文的相貌非常标致,他曾写道:“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读这段话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就是他自己。他们这一对儿,用今天的话说,是“靓男美女”。沈从文有一点女相,性情也温柔敦厚,有母亲般的胸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沈从文作品有种阴柔之气,像我读川端康成时的感觉一样。
初读沈从文,便强烈感到他的小说中弥漫着一股唯美婉约的情调,像一首首恬美的田园牧歌。沈从文所营造的湘西的人文地理环境,那古木四合的山寨、山脊上耸立的青石碉堡、峡谷里青蓝的急流,还有多情男女的对歌、官道上清亮细碎的马项铃响,和牛项下闪光的铜铎的沉静庄严声音,以及在这一切声嚣、气息与色彩中交织的爱情传奇,均使我堕入乌托邦式的阅读中。(节选自祝勇作品《温柔里的坚硬部分》)
《边城》的漫不经心却颇为用心
《边城》真正动人之处,恰在沈从文未曾着力描写的部分——它们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颇为用心。一是傩送面对王乡绅嫁女儿的一座碾坊时的不为所动和得知哥哥对翠翠的爱情时的痛苦彷徨。一座碾坊意味着什么呢?放在乡民的眼中,它的价值不在宝马香车之下,但这些与他的爱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二是翠翠的等待。翠翠的等待是整部作品的高潮。也可以说,前面所有的故事,都指向翠翠最后的等待。故事恰好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沈从文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节选自祝勇作品《寻找翠翠》)
贞洁是一种庄重的承诺
沈从文语气平和,像边城的水流,在远方的天空下淡淡地发青。他没有黄永玉那样的大烟斗,而且如车前子所说,“永远不会像鲁迅那样,摄人魂魄,惊心动魄”。沈从文的许多小说都描写到初夜,可见他对两性的忠贞是怀有一种宗教性的向往的。在沈从文眼中,贞洁,是对边城苗民生命形式的本质概括,也是他们对待自然人生的态度的一种精神象征,一种高贵的性格。他们如果不能将贞洁奉献给爱人,那么就会毫不犹豫地奉献给死神,让那永不开口讲话的山石成为他们最后的墓碑,为他们保留全部的秘密与尊严。(节选自祝勇作品《黑暗中的拥抱》)
身体里夹带着惊心动魄的势能
后来读的作品多了,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死亡,在沈从文的作品中,总是与爱情相伴。差不多在沈从文主要的作品中,主人公都是为爱而死。如果说爱情是作品中一个粉色的主调,那么死亡就是黑色的副调,任何一个执着爱情的人都无法逃脱最终的噩运。
对死亡的发现令我大吃一惊。我清楚地记得在以后的阅读中,当这条经验几乎屡试不爽的那份惊奇,以至于我居然找到了窍门,在故事尚未结束的时候,可以提前预见到人物的命运结局。死亡,对于沈从文来说,成了与爱情同样重要的主题。
……他对爱情怀有一种宗教情结。世间的一切,皆源于爱——连恨,也是爱的产品。至于死,在爱的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为爱而死,非但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幸福。沈从文在内心深处不接受无爱的苟活,他笔下的人物甘愿为爱而受世间最残酷的惩罚。爱或死,二者必居其一,这是沈从文的原则,不容折中,也是他心灵中的坚硬部分。
……如果不深入他的世界,他内在的刚硬不易被察觉。他温静的外表,让人将他和鲁迅视为一种对立的存在。实际上,横眉的鲁迅,内心里始终盘旋着一股温暖的潜流,而平和的沈从文,身体里夹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势能。(节选自祝勇作品《温柔里的坚硬部分》)
死心塌地在博物馆作小螺钉
相比之下,博物馆那些具体而细微的工作、古色斑斓的文物,还能让他心有所寄。那颗因无法融入时代、不能再写出从前那样流丽文字而倍感焦虑的心,也一点点平复下来,除了“死心塌地地在博物馆作小螺丝钉”,他已别无他念。他开始努力学习毛泽东著作,尝试着用《实践论》,指导他“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及以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术史’和‘陶’、‘瓷’、‘丝’、‘漆’,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不易措手。但是从实践出发,条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
沈从文最终选择文物研究,或许深藏着一个不言自明原因:与那些心急火燎地走进新时代的文学创作相比,文物研究相对静态、单纯,尽管同样需要掌握“历史唯物主义”、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但面前的文物,毕竟是华夏几千年文明的物化体现,传承着我们民族数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和精神气脉,千百年间,人们的月下歌舞、江边咏唱,都凝聚在上面,我们整个民族蓬勃浩大的文化记忆和文化认同,全靠它们整合和统一。它们不是一朝一夕间完成的,它们的价值也不是一时一世的,而是深远的、超时代的。那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长河,收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真相,历经颠簸和迂回,却依旧宽厚和坦然。在水边成长的沈从文,更容易体会到它的仁慈与悲悯。(节选自祝勇作品《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
一生坚守内心底线
无论与当时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比起来,专心文物的沈从文显得多么弱势,他却始终坚守着内心的底线——在学术问题上,绝不含糊。他个性里的完美主义倾向,在文学之外得到了表达。在他心里,工作永远是一件庄严的事情。据黄永玉回忆,有一次,他为《新观察》杂志刻一幅木刻插图,一个晚上就赶出来,沈从文看见了这幅插图,专门找到他家里,狠狠地批评他:“你看看,这像什么?怎么能这样浪费生命?你已经30岁了。没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严!准备就这样下去?……好,我走了……”
沈从文去世后,巴金在悼文中写道:“……争论曾一度把他赶出文坛,不让他给写进文学史。但他还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给他的新的工作),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一样地做出出色的成绩。我接到从香港寄来的那本关于中国服装史的大书,一方面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兴奋,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费掉的几十年的光阴。”
表面上,建国后的沈从文躲进旧物堆,采取了一种避世的态度。今天看来,这种看似消极的态度里,却暗含着强烈的进取精神。萧离用“宠辱不惊,守分尽职”八个字来形容他,沈从文自己则将此解释为:“安于寂寞是一种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实的。”还说:“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他通过默默无闻的工作,将现代学术的光芒,重新投射到博物院中。他也像一个孤独的水手,在挣扎与坚持中,体验了生命的壮阔。(节选自祝勇作品《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
本版内容由本报全媒体记者 石健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