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
小时候,我有两个爷爷,他们都住在一个叫月老庄的小寨子里。一个爷爷住的房子地势高一点,我们就叫他上头爷爷,另一个爷爷住的房子地势低一点,我们就叫他下头爷爷。
那时候,有件事一直不明白。寨子里大人们只要碰到我和两个弟弟,像提前商量好似的,都喜欢问同样的一个问题:“到底上头爷爷对你们好些?还是下头爷爷对你们好些?”
不但寨子上的人喜欢问这样的问题,就连邻近村寨的人也喜欢这样问,尤其是我的嘎公嘎婆那边的亲戚,每年拜年随着父母走亲访友,亲戚们几乎都要用兴趣盎然的神态,问我们三兄弟同样的问题。
一开始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作为三兄弟中的老大,我思考了许久并认真比较了一番:两个爷爷婆婆似乎对我们三兄弟都不错,但认真比较起来,还是区别蛮大的。上头爷爷平日里表情比较严肃,虽然能从他的眼神里感知到慈爱,但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不容易接触,让人很难对其产生依恋感,我们三兄弟也自然而然很少跑到他家去玩。而下头爷爷婆婆恰恰相反,他们随时能让我们感受到血脉传承的亲情和隔辈亲的温暖。
印象中,我每次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就喜欢直接跑进下头爷爷家,只要对爷爷奶奶他们说声渴了或饿了,保准就有一碗热茶和一海碗的热腾腾的饭菜递到我手里,然后一脸慈祥地边看着我狼吞虎咽,边笑着劝说道:“看看你那鲁罗(方言,意为狼吞虎咽)的样子,慢点慢点,饭菜有的是。”当看着我肚子吃得胀鼓鼓,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时,他们比自己刚吃完饭还高兴,然后微笑地催促我去写作业,起身去收拾碗筷。
下头爷爷家每次炒了一盘好菜,总要等着我们三兄弟,人没到齐,绝不开饭。每次爷爷婆婆在镇上赶场,宁愿来回走三四十里路,也会把车费省出来,给我们多买几个油粑粑带回家。每年夏秋之季,他们上山下地干活,哪怕农活再忙,都要抽出一些时间专门寻找野果,如八月瓜、空心泡、野柑橘、酸梨子等。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无疑都是山中珍品,他们用宽大的树叶将水果包起来带回家,看到我们一个个高兴地欢呼雀跃的样子,便感觉劳累一天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没有对比,就没有高下,对比细节一出来,亲疏立判。因此,每次当被问到我们三兄弟哪个爷爷更好时,我们几乎都是用统一的口径答道:“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当然是下头爷爷好多了!那是我们自己的爷爷!”
小时候,总记得家庭时常“战火纷飞”。年轻时的父亲脾气好像特别暴躁,母亲也好像特别啰嗦,这两种性格碰在一起,犹如针尖对麦芒,钢盘碰上铁刷子,三天两头,时不时地就要上演着一场砸碗甩锅大戏。每当此时,也是我们最提心吊胆的时候,生怕父母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事来。一开始还想两头劝,见他们双方都正在气头上,自己的力气又太小,力量太弱,根本劝不住,只能站在一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这时候,只要下头爷爷在家,听到鸡飞狗跳的动静,他总是急急忙忙地第一时间跑来,冲着父母吼道:“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没有一点名堂!有事好好商量,不要动不动就大吼大叫,莫吓到我的几个孙儿!”直到这时,父母才停止争吵,不再吱声。然后爷爷走到我们三兄弟面前,爱怜地摸着我们的头,柔声说:“不要怕,走,到爷爷屋去,给你们做好吃的!”一瞬间,适才惊恐失措的情绪便得到了疏解。
从小父亲对我们的管教便十分严格,特别是在学习上。或许是因为自己吃过太多没有文化的亏,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了几个孩子身上。很多时候,我们只要听到外面传来父亲干活回来的脚步声,若自己手里没拿着书本或没有写作业的话,会条件反射般吓得浑身如筛糠般颤抖。
殊不知,越是在这种高压状态下,就越容易出现抵触情绪,越没有学习的兴趣。一次期末考试结束,果不其然,成绩并不理想,磨磨蹭蹭刚回到家,还没想好怎么向父母“谎报军情”,父亲早已从我的书包里拿出试卷成绩单,成绩单上除了语文成绩还算过得去外,其他科目一塌糊涂。父亲顿时火冒三丈,立马转身拿脸盆准备“家法侍候”。
所谓的“家法”,便是不打屁股不抽脸,却让你跪在堂屋里,面向神龛,头上盯着满满一盆子水。这种罚姿,我们三兄弟都尝过滋味,后来得出了经验:只有挺直腰杆,双眼平视,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脸盆的边缘,才稍微好受点。但时间也不能长,时间稍微一长,便觉膝下酸痛,头皮发麻,双手颤抖。实在撑不住时,小手一滑,脑袋一偏,身子一歪,瞬间就被“倾盆大雨”淋成落汤鸡……
那时正值青春叛逆期,看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转身去拿脸盆,知道一场“跪地顶盆”的体罚又不可避免了,气血上涌,牙一咬,心一横,不管不顾,瞬间扔下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家后面茂密的封山林跑去。
父亲看我逃跑,有点始料未及,赶紧在后面猛追几步,边跑边喊:“小兔崽子,你现在还敢不听话了?你给我站住!”我知道,此时若真的站住,接下来可能面临着更严酷的惩罚,便头也不回地依旧奋力往前冲,父亲见赶不上,便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喜欢跑,你小子有种的话,就别给老子回来!”气头上,我也毫不示弱,边跑边回应:“不回来就不回来,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呆了!”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从学校到家里,还要走一段山路,放学回到家时,天色就已经灰暗了下来,和父亲这么一跑一追一折腾,一个人在茂密的封山林里没游荡多久,天色就已经慢慢黑了下来,身上什么东西也没带,不敢再胡乱走动,于是选择在一棵大树的背后藏身。
背靠着大树,抬头望向天空,寒冷的冬夜,依稀能看到一轮朦胧的月亮和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几只小鸟偶尔从树枝上扑腾而过。脑袋里竟不自觉想起了一句曹操的诗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情此景,与当年的曹阿瞒老先生,是何等的相似啊!而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曹阿瞒是在忧国忧民忧命运,而我却担忧的是期末考试那张分数不太理想的试卷。曹阿瞒是他的对手和政敌把他逼成了那样子,我却是被自己的父亲逼成了这样子,想到这里,心里便增添了几分对父亲的恨。
“老文……你在哪里?……快点转来……”父亲的声音传来,我从大树背后偏头一看,只见父亲向这片封山林走来,一边打着手电筒四下照射寻找,一边拖着长调呼唤。怕被父亲发现,我赶紧把伸出的头缩回来,手脚和后背紧贴着树干,闭着眼睛,屏住呼吸。
由于人小个子矮,加上躲藏得较为隐蔽,父亲并没有发现我,继续边往山林深处走去,边走边一声声呼唤。我始终一声不吭,此时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复仇”快感。
“文文儿……你在哪里啊?你莫吓爷爷啊……快答应一声啊!这次没考好,下次再攒劲读就行了啊!”
急切中带着几分悲凉,是下头爷爷的声音。我忍不住又侧过头去看,爷爷手中的手电筒似乎没多少电池了,光不是很亮,加上爷爷上了年纪,视力也不是很好,弓着背,一边深一脚浅一步的走着路,一边自言自语。
一想到下头爷爷从小对我的各种好,如今他一大把年纪了,却还在为我的任性而操心,鼻子一酸,泪水便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想都不想,带着哭腔,应了一声:“爷爷,我在这儿,您莫担心……”
爷爷顺着声音,找到了站在树背后的我,看我满脸泪水,以为我是一个人害怕黑夜而吓哭的,赶忙一边用他那苍老的手帮我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说:“乖孙子,不怕不怕,走,跟爷爷回家……”
记忆中,家里的大小事一直都是下头爷爷在参与,上头爷爷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很少出现。
两个爷爷去世时,都是躺在父亲的怀里走的,而上头的爷爷早几年去世。他去世时的那段时间,下头的爷爷刚好身体也不舒服,人一直躺在床上。
上头的爷爷快不行时,父亲和几个叔叔,还有我,都在现场守候。由于上头爷爷平时总是很严肃,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平常和他并不亲近,所以在他快去世时,我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亲近和不舍,倒是上头爷爷临终前留给父亲的话,却让我好久没回过神来:“儿啊!你的爷爷婆婆命苦啊!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子,你的其他几个伯伯,都没活到成年就一个个去世了,现在只剩下爹和你五伯了,你五伯也命苦,虽然结了婚,但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你是几兄弟中最年长的一个,所以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坚决把你过继给你五伯,对你的孩子们,我也有意进行疏远,你不要怪爹狠心啊,爹不得不这么做,你既然给你五伯当儿了,就要尽好当儿的本分和职责啊......”
听闻上头爷爷临终前留给父亲遗言的那一刻,多年围绕在我脑海里的一个个谜团,瞬间迎刃而解。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都问我哪个爷爷好?为什么上头爷爷总是给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作为一个终身在土里刨食的农村人,这是何等的心胸啊!在上头爷爷去世后,我跟在父亲后面,对着上头爷爷的遗体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