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武长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最大的企盼是过年。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农村,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拮据的年代,只有过年,我们小孩才可以吃上几餐饱肉和好多糖食果品,还能穿上新衣裳、新鞋子。
我们土家族过年同其他民族不同,按农历比汉族提早一天或者几天,并有着自己独特的习俗。“土家年”与我们祖先抗击倭寇有关。据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明代嘉靖年间,倭寇不断侵扰我国浙江、福建东南沿海一带。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冬,朝廷征调湘西永顺土司和保靖土司士兵赶赴东南沿海前线抗击倭寇,圣旨传到溪州时已近年关,为了不误战事又能让将士们过年团圆,于是便决定提前过年。距出征码头远的早过,距出征码头近的迟过,最早有腊月二十四过的,但绝大多数是腊月二十九过。除夕之日,将士出征,日夜兼程三千余里,奔赴抗倭前线,屡战屡捷,其中王江泾一战,斩杀1900多名倭寇,嘉靖皇帝御赐“盖东南战功第一”,后人为了纪念先祖的抗倭功绩,便把提前过年这一习俗传承了下来。2011年经国务院批准,“土家年”列入了第三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过年无疑是一年中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而筹备过年自然也是一年当中最忙碌充实的光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全家老小都会集体出动,为过年忙活着:背水捡柴、杀鸡宰鹅、打糍粑、磨豆腐、炒炒米花生瓜子,赶场置办各种年货,还要打扫庭院,掸拂尘垢蛛网,清洗各种器具……在弥漫着肉香和米香的空气里,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了。
过年最热闹也最考验体力、耐力和技术的活要数打糍粑了。据说,打糍粑是为了纪念春秋末期伍子胥而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制作粑粑的工艺讲究,得全家齐上阵,分工有序。我们家一般由母亲负责蒸糯米饭,父亲和哥哥负责捶打,我和姐姐们负责压饼。
蒸糯米饭之前,得先把精选的优质糯米淘洗干净,再浸泡上一天,沥干水后放入甑子里蒸,蒸熟后,趁热把糯米饭倒入盆里,这样制作糍粑的第一道工序就完成了。蒸糯米饭,考验的是人对水量和火候的精准把控。水太多了,沸腾起来会把糯米淹没了,容易熬成粥;水太少了,糯米容易夹生。若是火候掌握不好,要么蒸的半天熟不了,要么下面已经煳了,上面还是生的。母亲是远近有名的蒸饭好手,每次蒸出来的糯米饭,我们几兄妹都忍不住抢着抓一坨塞进嘴里,那清香甜糯的味道沁人心脾,氤氲了我们一生的记忆。
糯米饭出锅,就开始趁热打糍粑。取适量的糯米饭倒进石槽或硬木槽,两个壮男劳力面对面站立,你一槌我一槌轮流捶打,在你来我往反复捶打中,糯米饭变得绵软柔韧、清香四溢,此时成泥状的糯米饭由于不断捶打变得更糯坨,依然散发着热气,两人按住木锤把打好的糯米饭旋转缠住,合力挑放到案板或八仙桌上,随后由妇女儿童捏粑粑。一般的男劳力打不了几槽就会累得不行,只得加入捏粑粑队伍。
捏粑粑相对轻松,但要捏好捏快也不容易。首先用手粘点蜂蜡,再把锤打好的糯米饭揉捏成大小适中的球状,按压成饼,一挤一捏一压,一个玉圆光滑、均匀瓷实的糍粑就新鲜出炉了,最后放在案板上冷却晾干,整个制作粑粑的工艺就算完成了。拜年用的糍粑,还会用模具印上“囍”“春”“寿”“福”等字样或者花草图案,寓意着花好月圆、福寿一生。
每年过年,我家都会做各种各样的糍粑,有用纯糯米做的大米粑粑,还有用糯米拌和小米、高粱、苞谷、红豆制作的小米粑粑、高粱粑粑、苞谷粑粑和红豆粑粑。糍粑柔软细腻,酥香甜糯,易于存放,便于携带,食用方便,可油炸、可火烤、可水煮,可当小吃,也可当主食,要是配上土家人自制的霉豆腐或酸菜,更是一绝。从小,我最喜欢吃的就属高粱粑粑和红豆粑粑,色泽白里透红,口感清香不粘牙,咬上一口,一股浓浓的年味、人情味在舌尖和心尖流淌。
团年饭是过年最重要的仪式或标志。家里的团年饭,一般都会提前一两天精心准备,菜肴丰富多样。有腊肉牛肉山羊肉、土鸡家鹅稻花鱼、鸡蛋鸭蛋鲜豆腐、青菜冬瓜大萝卜等等,荤素搭配、应有尽有。这当中,必然少不了一道合菜,就是把肉丝、萝卜丝、白菜、豆腐、粉丝、猪杂等放在一起煮,全家老少每人都必须吃上几口,取全家合乐,万事合顺之意。团年饭一定要用甑子蒸,而且甑得比较多,一般要吃到正月十五才能洗甑子。
年饭办成后摆上八仙桌,父亲就会拿着香纸、蜡烛、刀头、糍粑、豆腐、酒等去敬八部大神,再到土地堂敬土地神,到水井边敬水井神等各种保护神。最后,父亲会把我和哥哥叫到堂屋跟前,向供奉家先神位的神龛点香焚纸、磕头礼拜,祭拜家族历代祖先,祈求保佑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财源广进,富贵平安。
祭拜完神灵和祖先,到屋前操坪点燃鞭炮,关上大门,一家人按长幼之序围桌开始“团年”。按长辈们的说法,吃年饭讲究吃“年成”,吃年饭的时间越长,预示着来年的年成越好。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父母讲家史谈趣闻,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过完“土家年”,年三十照样和全国人民一道过大年。过大年最难忘的是除夕之夜的“守年”。大年晚上,父亲会把提前备好的大杂木柴蔸放进火塘里,生起一堆旺火。选取的柴蔸一般越大越好,最好能燃烧个两天不灭,再不时往火塘里面添些小柴,把整个屋子照的亮亮堂堂,预示着来年的日子都是红红火火的。我们全家老少围坐在火塘边谈笑风生,彻夜不眠,一起畅谈着过去一年的年景,讨论着来年的打算,摆土家人古今往事,聊各种奇闻轶事。有时,我们兄妹几人也会聚在一起打打牌,下下棋,这时母亲会把珍藏的核桃、板栗、花生、葵花籽等干货和糖果拿出来,让大家一饱口福。待到公鸡打鸣,便开始“抢年”。传言谁家的鞭炮在公鸡叫的瞬间响起,谁家来年就会兴旺发达。每次守年守到半夜,我都会备好鞭炮,蹲在门外,竖起耳朵守着公鸡打鸣,生怕错过。等到公鸡叫声一响起,即刻点燃鞭炮,紧接着家家户户鞭炮震天,鸡叫声、狗吠声、鞭炮声、欢呼声响彻云天,整个山寨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拜年是土家族过年一项最重要的传统习俗。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母亲便会为我们换上漂亮的新衣裳,每人背上一个大挎包,就正式开始拜年。拜年也有先后顺序,得先给爹、娘、幺幺、幺婶娘等家里长辈拜完,再走寨串户一家一户的去拜。这时,拜年的小伙伴们从寨子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大家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依照父母的吩咐,男孩走在前面,女孩紧跟其后,先给爷爷辈拜,再给叔叔辈拜,见到长辈下跪行礼,说一些诸如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等之类的祝福话语。长辈受拜后都会说些美好的祝愿,并把事先准备好的核桃、板栗、花生、糖果以及糍粑等礼品打发给我们。一个上午下来,挎包装得满满当当的。有时拜到半路,挎包已经装满了,我们就得先跑回家放好礼品,接着再去拜。无论平时两家关系如何,大家都会心照不宣一家不落地拜完。
年初二过后主要是外出探亲访友,留守在家的大人和小孩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打牌、下下棋。过了正月十五,吃完爬坡肉,这年也就算正式过完了。
父母在世时,无论在哪儿工作或在外读书,我都要回老家过年。父母离世后我再没有回老家过年,一晃已三十多年了。但每年过年前几天我都会带着妻子回老家给父母及先祖“送亮”,走进那静静的祖屋,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儿时过年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心潮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