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彦
(接上期)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民族文化工作者,我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中国土家族被确定为一个单一民族的全过程,知道这里土家族文化所有的真实内涵,知道这片热土为土家族的民族认证起到过什么样的关键作用,知道双凤村为中国土家族提供了哪些标识性的民族文化样本。
双凤村人说这里文明最早的起源地是在土王祠下面的一处岩洞里,那是他们祖先最早的家。双凤村每次举办重大节庆活动舍巴节或为迎接远方来客举行的文化表演之前,都必须去那里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
双凤村人所说的那个岩洞,坐落在弧形的悬崖峭壁之间,面前和右边都是猿猴无法攀越的万丈悬崖,头顶是陡峭笔直的千仞绝壁,只有左边的小路,作为进出这个岩洞的唯一通道,仍然和亿万年前一样,从古木参天的陡坡上蜿蜒而下,而那岩洞头顶的绝壁,有一股清泉倾泻而下,在洞口化成一条幕帘式的瀑布后,又朝面前的悬崖飞溅而去。就是这条瀑布,让山顶的这个洞口变得十分隐秘深幽,既不容易被其他生物发现,又可以作为天然的水源,供生活在洞里的先祖们随时饮用。从位置来看,这是一个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地,所以双凤村茹毛饮血的祖先,从森林来到这片台地之后,就把自己最初的家园安放到了这里。这和从双凤村发掘整理并向全国推广的毛古斯表演的内容完全吻合。毛古斯表演开场的对话讲述了土家族先民的来历、饮食和居住状况,他们说自己从森林中来,住的是树笼和岩洞,吃的是野果,喝的是山泉水。看着因烟熏火燎而变得墨黑干燥的洞壁,我仿佛看见一群自称毕兹卡(土家语:本地人的意思)的祖先,身披遮羞树叶,嗷嗷嗷地吼叫着,从眼前这些高大遒劲的枝丫上荡下来,他们“涉险滩激流,履悬崖鸟道,饥食山果,暮宿洞穴”,挨挨挤挤走进了这座温暖而又干爽的洞穴。这是土家族祖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用“卒难入耳、瞠目莫辨”的土家族语言叽里咕噜地交谈时可以听到他们身上抖动的树叶和兽皮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这声音一直穿过远古,穿过农耕文明,穿过散落在湘西大地上无数的土家部落,穿过彭氏世袭政权统治下的八百年土司王朝,来到眼前这座散发着祖先余温的岩洞前。
和湘西地区广袤土地上其他土家人民一样,后来的人类,用自己对家园最合理的理解方式,朝着自身的发展模式,在历史的天地里,自由抒写着大自然最完美奇绝的独特造型。
双凤村的家园,有着特征鲜明、脉络清晰的演变痕迹和发展轨迹,这个轨迹主要是由他们奇特独到的建筑体系构成的。随着身体和大脑的进化,人类认知能力不断加强,土家先民们对自身居住环境的要求开始慢慢提高,同时他们改造自然的能力在人类社会的不断实践中得到了普遍增强,所以他们从走出茂密森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沿着一直前进的时间,慢慢走出这个暂时栖身的岩洞,开始向广袤的台地,缓缓走动民族的脚步。
由于穴居的岩洞已经无法容纳越来越壮大的族群和越来越多的人口,土家先民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山洞,沿着左边的羊肠小路蜿蜒而上,来到双凤村现在的这个台地。他们开始依托眼前的山势,在较为平缓的坡地,搭起了窝棚,这些“长发赤足,披兽衣,啁啾如鸟兽语”的土家先民们,在“天地豁然开朗,深山修竹之间,山环水聚之地,鸟兽见人不惊,山花自开自落”的地方,开始“结草为庐,羁息于此”,过起了巢居生活。巢居在适应湘西气候环境特点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优势,那就是既远离了湘西地区最为致命的瘴气和虫蛇猛兽的侵袭,又有利于通风散热,保持居住环境的舒适,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山里,那些漫山遍野的树林,是他们就地取材就地建造的理想材料,于是他们“构木为巢,以避群害”,在双凤村的深山老林里,利用眼前的树木和藤蔓,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简陋的窝棚。这些窝棚,有着原始巢居、橧居、树皮屋、石头屋、茅草屋等很多建筑学名称,从这些建筑学名称中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房屋的简陋和粗糙,但就是这些简陋粗糙的建筑,在土家族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却有着划时代的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它标志着土家族远古的祖先第一次变成了真正意义上名副其实的人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这些建筑像人类进化史上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熠熠生辉的光芒。现今在双凤村及周边的深山老林里,时不时还可以看见搭建在树上或高地之上的茅草或石头房子,从这些房子当中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远古时候房屋的影子和祖先用智慧雕刻的缕缕痕迹,只不过现在这些房子都是双凤村村民看护庄稼免受野兽糟蹋的临时居住地。
其实,生活在这里的双凤村人,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双凤村建设家园的历史起源于何时,远古时候具体是什么模样,他们自己住了无数代的房屋有什么样的民族特色和文化内涵,他们甚至不清楚最早生活在这里的祖先为什么要为他们自己和自己千秋万代的后人选择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他们,仍然只是带着虔诚的心理,习惯性而且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精美朴素的家园,就像他们伟大的祖先一样,在自己的天地里自然繁衍着一代代优秀的土家族子孙。
双凤村古属荆州,春秋战国时属楚,秦为黔中郡,汉改武陵,唐置溪州,自后梁开平四年(公元910年)至清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这里一直是彭氏政权的世属领地……几乎可以不要借助任何历史典籍,我基本上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双凤村的历史沿革和具体年代,说出这些“入五溪而聚族”的人群在每个历史阶段的典型特征,说出他们世世代代在这些奇山异水之中的居住和生产生活的大致情状。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生产力水平的持续提高,走出穴居和巢居之后的双凤村土家先民,开始利用周围广袤的森林资源,“树梁柱,周以板壁”,修起了三柱二棋、三柱四棋、五柱八棋、七柱十一棋木板房,修起了转角楼甚至是冲天楼。这些楼房的建筑材料,均是就地取材,从九龙山间伐来的,多为杉树、枞树、柏子树,他们用杉树或枞树做柱头,用杉树做檩子,用枞树做椽角,用柏子树做板壁,用山上泥土烧出来的青瓦做屋面,司檐凌空,飞檐翘角,梁柱、司檐、门窗、栏杆等地方均雕满土家图案或民族图腾的各种纹饰,板壁上均涂满一层层厚厚的桐油,油光发亮,芳香迷人。由于年代久远,风雨侵蚀,现在大都泛着一层油油的黑光。
和见证了土家族发展历史的这片古老大地一样,双凤村的房子,同样也见证了中国历史的沧桑与辉煌。现在,村里除了保留有少部分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木质老屋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建国之后修建的房子,这些老房子的板壁上都写满了标语,而后来那些新修的房子,则像欣欣向荣的现代生活一样,精美大气而又古朴典雅,那些精致而又气派的转角楼,那些叫做寨门、摆手堂、土王祠的冲天楼,无不高大巍峨气象万千,加上周围用竹竿围成的篱笆,院后绿荫如盖的竹林和高大虬劲的树木,走马转角,气势恢宏,蔚为大观,俨然一派天然宁静的山水田园风光。
就这样,双凤村的家园在历史的风雨中静静悄悄地走过,穴居、巢居等家居形式,已经随着历史的烟尘渐渐消逝在迷蒙的时空之中,慢慢变成各种各样的干栏式建筑,最后变成由木板房、转角楼、冲天楼等组成的各式各样精美舒适的木质楼群。历史的脚步走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土家族的建筑终于达到了集力学、美学等为一体的完美的高峰,堪称土家族的建筑历史博物馆……
历史虽然十分无情,但历史却把无数的真实深深地刻写在时间的册页之中。双凤村的建筑,走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但不管怎么改变,从古至今沿袭千年的建筑理念仍然清晰可辨:从建筑材料来看,都取材于九龙山的林木、石料和泥土,但绝不成片砍伐,破坏林木和山体的整体结构;从建筑环境来看,双凤村的所有建筑,都依山而建,依势附形,两者互为依托,相互映衬,不仅没有破坏山体的景观,相反对周围的景观有着极佳的衬托作用;从聚落形态来看,都以同姓或族亲为聚落,有宗亲的图腾徽章和土家族特有的装饰图案,用来标记宗族之间的关联状态,体现了族亲的团结和互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类从远古就传承下来的氏族基因在漫长的民族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形象标注和特殊作用。
千万年来,无数的林木在深山的伐木声中被放倒,无数栋房子在族亲的吆喝声中拔地而起,又在历史的尘烟中倒成枯朽的身姿,但不管世事的斧锯怎么样戗伐茂密的林木,九龙山郁郁葱葱的森林仍然顽强地披着浓密的绿装,岩洞前的大古树仍然撑着硕大的绿荫,为长眠于此的先祖和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乡亲送去阵阵清凉。
千万年来,双凤村的建筑,一直都和九龙山台地的地形地貌完美和谐地统一着。生活在这片古老大地的土家儿女,一直这样在宁静朴实的山寨中,沐浴着水汽迷蒙的太阳,沿着鳞次栉比的转角楼,在被岁月溜光的石板路上进进出出,上演着生命的更替与民族的辉煌。
踏着被岁月风雨洗磨得平整光滑的麻石路面,沿着绵亘蜿蜒的村道行走,眼前的一切,仿佛童年里的梦境,纯粹而又迷离,无数温暖柔和的心绪,夹杂着甜蜜浪漫的怀想,顿时涌上心头。那些青青的石板路,那些精美古朴的转角楼群,那些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那些厚重的传承历史的建筑,那些神秘奇特的建筑文化,和那个沧桑的土家民族一样,无不让人为双凤村没粘尘俗的美丽而倾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