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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19日

万物相爱的村庄

○李 晓

我们老家村子里最敬业的“户籍官”是宋会计,今年82岁了,还有一本村里户籍的老账簿。老账簿上,出生一个人时恭恭敬敬写上去,死去一个人时打个叉一笔勾销。

宋会计是村子里以前的老会计,在村里这个职位上干了30多年,总计领取不到10万元的工资,最低时是一个月3块钱。乡里干部下村,遇到在他家吃饭,哪怕烧个茶水煮几个荷包蛋,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没了。但宋会计是一个讲情怀的人,他那个搪瓷茶杯上用红字写着“为人民服务”,他就是照着那做的,决不口是心非。

宋会计算盘打得好,他可以用两只手同时左右打算盘,噼里啪啦,脑子超速运转。宋会计的脑袋不大,一个小小南瓜的形状。有人说,等宋会计今后死了,拿去做医学解剖,看看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宋会计听后发火了,我还没死,就有人打我主意了,缺德!他不是一个容易发火的人,但一听到死就生气,他怕死。

村里的陈大爷不怕死,他今年夏天死了,活了94岁。宋会计在人口簿上勾去了他的名字,轻轻一声叹息。陈大爷死去的那天黄昏,村里一口老烟囱吐出一股白烟,宋会计跟我说,陈大爷的灵魂就是乘着那股白烟到天上去的。这天上的云里,有着村子里山水的气息,庄稼的气息,烟尘的气息,树木的气息,从云层里铺洒下来的光,村子里的人都能稳稳当当地接住。

陈大爷是老死的,他死在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子里。其实陈大爷住的房子,只是他家祖屋的老地基,他在那里把房子先后改建了3次,起初是茅草屋,后来是土墙青瓦房,最后是青砖房。第3次,宋会计和村里人劝他,说屋后山岩容易滑坡,还是另选新址吧。陈大爷一听就来了气,让我搬,除非砍掉我的腿!陈大爷一辈子就在老房子四周栽树,槐树、桉树、杨树、泡桐、樟树、桃树、李树……我回村子里去看到那些树,感觉都还留着陈大爷的血气。

去年夏天,我和来到城里的村里老乡,回村去给陈大爷的93岁生日祝寿,村里流水席上,吃的是南瓜米饭,喝的是绿豆汤,筷子起起落落夹的是老院子里的家乡土菜,喂饱饥肠也抚慰人心。我饭后去给大爷祝寿,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爷摆摆手说,我活够了,不要祝我长寿了。大爷的脸上,老年斑如苔藓漫漫。大爷,您,也抑郁了?大爷跟我说,那些村子里跟他同龄的人,都走光了,他越活越寂寞孤独了。大爷说罢,抬头望天,一副等急了的样子,似乎天上有村子里的好多乡人,他们在那里提灯引路。大爷告诉我,他现在做梦,梦里也是凉飕飕的了。有天在梦里,他甚至还飞过云层去了黑龙江的一个地方,他早年去过一次,一个堂兄在那里工作后成了家,在梦里,北方的风好大,梦醒来前,是铺天盖地的雪。我们那个村子的人有个说法,说是一个快死去的人,都要带着灵魂去生前走过的地方“收一回脚迹”。难道,大爷对自己的死亡有预感?宋会计事后告诉我,陈大爷去世前几天,他拖着自己的老影子,去村里还在家的人门前坐一坐就走了,那是大爷对乡人的最后告别。大爷落气时,他的大多子孙都在身旁,外地的没赶回来,但通过手机视频见了面,大爷算是无憾了。

像陈大爷这样死去的人,成了村子里永久走散的人。

我离开村子进城那年,顺着脑袋望出去,有1766双眼睛,贴着地皮看过去,有1766双腿。这也是宋会计登记村里户籍上的数字。

村里天空下,其实无外乎三件事,生的生,死的死,走的走。今年夏天送走陈大爷之后,村里实际居住的人口是786人,这也是宋会计统计的准确数字。宋会计几年前也随儿子进城居住,他在城里反复琢磨着村里土地上的人口,于是一趟趟回乡,还夜宿在侄儿家,一家一家去核实住在村子里的人,终于,得出了这个数字。

宋会计还跟我分析村里人口流动和生老病死的情况。比如,哪家的人员去外地打工了,去城里买房了,哪家的娃娃上大学去外省工作成家了,哪家的人患啥病死了,哪家的人又添了一个娃。我问他,一个月3块钱的工资也没有,图个啥。他跟我掏心掏肺。他说,在他眼里,村子的人都是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但根在村子里,作为早年的“户籍官”,他活一天,就有责任记录一天。

村子里一个随儿子到上海居住的老人,今年春天把骨灰安葬到了老家土地上。据说,老人在上海的医院迟迟咽不下那口气,艰难地伸出两个小手指头,啥意思呢?儿子的记忆突然被闪电照亮了,父亲老家村子住的地方,小地名不是叫双堰塘么,于是他赶快连线老家亲戚,把村子里双堰塘的画面通过微信视频接通给气息奄奄的老人看,3个小时后,老人喉咙里呼噜一声响,呼完了在人世最后一口气,腿一蹬,灵魂应该从上海启程,腾空而落到了双堰塘吧。

还有村子里的一个后生,他在广州大学毕业后,开创了自己的公司。去年春天,宋会计陪他回乡,给村子里修道路建果园捐资200万元。宋会计问他,要不请电视台记者报道一下,他笑笑说,报道个啥啊,我是喝着村子里的水长大的人,也要给村里尽孝报答嘛。后来我请他在城里吃了一次饭,我告诉他,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或许就要把村子完全忘记了,他们是村子里真正走散的人,乡人良久沉默。送他去机场,他才对我说,我们活着时,不要走散就是。

多年以后,在那个小小村庄的土地上,迁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他们成了村子里走散的一群人。但那片土地的磁场,它是永久存在的,那片天空里云水的气息,连同大地胸膛一同起伏。

村庄里,万物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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