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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26日

醉 听 草 原

○岳立功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一座又一座城市间迁徙,身心被精彩而芜杂的都市生活弄得颇为疲惫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机会把我送上了那一段难忘的梦幻旅程。

我去的草原叫海北草原,位置在烟波浩渺的青海湖之北,是藏族聚居地,叫海北州。世界上最高的青藏高原、中国最大的咸水湖、藏传佛教创始人的诞生地塔尔寺都聚齐在这草原的周遭,你可以想象,这该是一段充满多少神秘多少神圣的旅程!确实,几天以来,我都像一个跋涉的朝圣者,欲借高原之风,草原之泉洗礼我浮躁的灵魂。

也许我来的时候,恰是青海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节罢,去海北的路是在青藏高原上铺开去的,眼目所及处,永远是望不尽的金灿灿油菜花和绿得发蓝的青稞,像是我湘西老家的阳春三月,却壮丽辽阔无数倍。

高原的山全然不似想象中的奇兀险恶,竟然是那般温驯,像罗列蛰伏的驼队,背脊光滑,曲线柔美,种植在山头的油菜青稞像是披挂在它们背脊上的藏家织锦。也许,这就是一千年前奉送文成公主进藏时的庞大驼队。这条路旧称“唐藩古路”,唐藩分界地的山头叫日月山,据传文成公主正是在这里噙着泪回望家山的。为了免却父老乡亲对她的挂念,在这里她将自己发髻上的一对金银簪子拔下放在这里,金银簪便化成了日月山。告别家乡,为了国家和民族,文成公主在这里被松赞干布迎亲的马队接走了,远嫁他乡。长长的驼队却不愿回头,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蛰卧在那里,等候着我们的公主传回佳音。

青海是集高原与草原于一身的绝妙去处。往海北州去,渐渐地那山便越来越矮,越来越远,最后便全然消失了,满目是无垠的草原。几乎坐了整整一天的车,向晚时分,我们看到了一座以蓝天和草原作背景的古老石牌坊,朋友说,海北州到了。那石坊边立着块碑,用藏汉两种文字记述着海北州古老的历史和故事。

海北州的朋友已早早在那里迎候,迎候的仪式是盛情而古老的。两个藏族姑娘来给我们敬酒献哈达。她俩都是大眼睛,高挑个儿,脸上留着高原日照特有的健康色泽。哈达是白色的,代表藏民最诚挚的友谊和祝福。酒器全是白银的,在草原斜斜的落日照射下闪着白金的光。

敬酒姑娘闪动着高原天空般湛蓝的眸子说,这是本地藏民对客人的最高礼节,必须饮完三碗酒。我虽不胜酒力,但也算是多少见过些世面的人,据以往的经验,我估摸那一定是米酒,那显然比杯大许多的银碗看似吓人,但饮却无妨。心意与经验共同使然,我毫不犹豫地把三碗酒全干了,自然博得了不少掌声也收获了腹中一阵热辣。放下碗,我忙问这是不是米酒。姑娘很平静地说,这是青稞酒,48度的。听到这平静地回答,我的脑壳里顿时便“嗡”的一下,也许对于他们高原一族说来,48度与l8度只是一字之差,没什么大的分别,可对于我这个平素一小杯啤酒下肚也脸热心跳的人说来,那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哟!三碗酒,每碗以三两计算,也就近一斤的分量了。我想,赶紧躲到车子里去吧,少活动也许就不致失态。

我斜靠在车椅上,众人都很有兴致地在牌楼边攀谈留影。太阳斜斜地从牌楼上射过来,草原的黄昏又添了几分柔情几分娇媚。两个敬酒的女孩子站在草地边颔首交谈着,偶尔朝我的车窗望望,笑得很灿烂。

汽车又开动了。在撒满野花的草原上,空气里充溢着一种淡淡的幽香。汽车虽然有些颠簸,我倒是没什么事,莫非草原的风真是解酒剂?汽车在公路上不时得与大群的牦牛和羊相避相让。跨在马背上的小伙子脚穿锃亮的皮靴,腰中别着威风的藏刀。朋友说,眼下正是牧人“转草场”的繁忙季节,沿途便看见不少刚刚支起的帐篷。有个藏族姑娘撩起门帘探出头来唤她的牧羊犬,声音极脆,我立即想起西部歌王王洛宾那首脍炙人口的歌。确实,在这里做一只小羊或牧羊犬,也许比许多劳碌的人活得更惬意。

远远的,像是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几座散落的帐篷。薄暮中,有袅袅炊烟,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下榻处,是海北州特设的帐篷宾馆,宾馆坐落在平坦的天然牧场之上,由十几座大小不一的帐篷组成。帐篷上绘制着藏家特有的吉祥图案,支起帐篷斜斜的拉绳上系着许多五色的绸带,旁边有三三两两零星的牧人在放牧,不时哼唱几句地方民歌。

我们被请进一座中等大小的帐篷。近夜时分,外边已变得有些凉,帐篷里却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全毛地毯,长长的矮桌摆满了菜肴,全是草原特有的产品:新鲜的黄蘑菇,青海湖的湟鱼,还有嫩嫩的羊羔子肉……中间是一个火锅,红红的火苗和腾腾的热气,更使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进了帐篷,我们皆席地而坐,像仙子般飘进来了几个藏族姑娘,给众人倒奶茶,边倒边唱着歌。我赶紧把奶茶喝光了,想用它来解解酒。喝下去时口感不错,酸酸甜甜的,很开胃;只是过后一打嗝儿,就涌上一股羊膻味,有些犯吐。我的朋友们倒兴致正浓,边喝茶边拍手为姑娘的歌唱击节。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响极浑厚的藏语“扎西得勒”,这也许是我懂得的唯一一句藏语,知道那是“您好”的意思。随着这声音,一个魁梧的大汉子已撩帘进了帐篷。四十来岁,大个头,大脸盘,眉毛浓得像把刷子,一看就是个草原骑士。朋友却介绍说,这是海北州的父母官,大州长,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女副州长,管宣传文化口的。女副州长嗓子真不错,唱了一首《山不转水转》,味道纯正极了,使我们这些汉族人深感自愧弗如。一州之长日理万机,待客却热情细致。他还亲手为大家调制酥油粘巴,粘巴其实就是炒香了的青稞面。尖尖的一碗,把酥油小心地往里倒,用手细细捏揉。那口味真是够独特的,只可惜我没口福,因为此时酒力已开始发作,我只敢象征性地尝了一点点。州长让众人品尝了他的手艺后便站起来一一敬酒,用的还是那种银壶银碗,我真佩服他们的酒量,陪我们来的那几个西宁以及州电视台的朋友个个都敢打敢拼。就是那位女副州长,口说不能喝,但算起来,在酒量上,恐怕也算得个“斤”国英雄。酒是助兴之物,几巡过后,场面愈发热烈了许多,大家都历数家珍,翻出自家保留的笑话段子。其中一位电视台的朋友还边喝酒边唱了一首青海传统的“花儿”,是关于男恩女爱的,歌词听似直露浅白,细品却韵味无穷,忙得我那几个从大城市来的客人洗耳恭听还掏出本来记录。

帐篷里欢声迭起,因为喝多了酒,周身更觉燥热。我听见外边在吹风,风刮得那些红绿彩带“啪啪”直响。在藏族姑娘们的祝酒歌又一回响起的时候,我借故遛到了帐篷外边。帐篷外凉快极了,天是宝蓝色的,有一些散落的星,那样的遥远无垠。草原这时看去,已变成一块铺展向天边的偌大黑地毯,静谧而空灵。草原的夜风,凉飕飕的,浸染着不知名野花独有的香味,使人一下清醒了许多。

我在草原上走。此刻,在空旷的草原上,除了野草、寒星,似乎只有我一个孤独的生命。在偌大的天地之间,我感到自己是何等渺小,也正是因了这种渺小感,你的灵魂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净化和升华。你会觉得往日在拥挤城市里的种种烦恼不悦和意气争斗是多么愚笨可笑,我又记想起那别着藏刀的青年和唤牧羊犬的姑娘,他们的日子也许过得并不安逸,终年在马背上游弋漂泊,但他们的那份自信、从容、淡泊和满足很令人羡慕。

走得有点累了,我席地坐下。草毡酥软极了,使人顿生睡意,我索性仰面躺睡在草地上。当头一枕着草地,一种新的感觉便出现了。原先看似死寂的草原竟处处充满着生机,草丛虽是黑糊糊的,细看却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草,野花也是各色各样,它们的颜色和香味都不尽相同。草丛里有各式各样的昆虫在蹦跳鸣唱,唱着古怪繁复的曲子,像是多声部合唱,变化而和谐。你把耳朵紧贴在草地上,似乎还能听到有草丛在往外钻发出的“扎扎”之声。草原啊草原,你的面容是那样平和,怀抱是那样宽广,原来你的胸膛是那样的热烈。

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在驱使着我。我更紧紧地把耳朵贴紧了地面,我要听一听草原的心脏是如何地搏击跳动。我还一下子像真的听到了来自草原地心的声音,起初不甚清晰是哑音的“嗡嗡”声,那声音似从天籁滚滚掠来,渐渐变强,“咚咚”地响着,有着强烈鲜明的节拍,像是钱塘江的潮,不!像太平洋排山倒海的潮。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心想,或许这是千百年前,草原上“弯弓射雕”不息征战的历史回音吧!也许,还是那唐藩古道上文成公主庞大的驼队。我又想,海北州不是我国的第一座原子城么,当年的国防科技功臣们在这里,用镢头和钢钻向地心掘进,用青春和生命的赌注为国防献身,他们的精神、灵魂和原子能量掺和在一起,正释放着永恒不竭的巨大能量……

但当我把耳朵移离地面,发觉那不过是一些虚妄的想象。原来,远处的帐篷前已燃起了大堆的篝火,客人酒足饭饱已出来围着篝火唱歌了。借着晃动的火光,我看见一些长长的影子在摇曳——那是藏族小伙姑娘在跳舞,不知是不是那种叫“锅庄”的舞蹈,总之,他们都用力甩着长长的袖子,把皮靴整齐地蹬踏着大地。我适才听到的声音,正是他们那有力的蹬踏在天地之间产生的共鸣。但,这也许就是最正确的答案,草原的年青一代,是草原的未来,他们不息向前的步伐,正是草原强有力的心脏在搏击。

夜更深了,篝火更旺。我还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歌舞,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和幸福。我不愿走近,是不想扰乱他们的舞步,也不想打断我连绵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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