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郑军
腊月十五过后,家家户户都在忙年。母亲把木甑子从灶屋的楼板上放了下来,抱去水井的洗菜池里泡去了,一泡就是四五天。
我一路追到水井去。“妈,为什么要给木甑子泡澡呀?”“它一年不洗澡了,身上脏得很!”在一旁洗衣的霜梅婶婶抢先回答,说完便在那嘿嘿地笑。
母亲也笑了,说:“你霜梅婶子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个原因是蒸饭的木甑子平日里很少用得着,木板间裂了许多缝隙,蒸糯米时会漏热气,蒸出来的糯米饭是夹生饭,打不成糍粑。干裂的壁缝泡得越久,它喝的水就越多,喝的水越多它就越膨胀,越膨胀就越密实,越密实,蒸糯米饭就越不会漏热气。”“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回到家里,母亲用米筛筛去糯米里的杂质,然后挑到井水里淘洗干净。大木盆里留足清水,将糯米倒入,浸泡三五天功夫,糯米就泡得白白胖胖了。一天,母亲起了个大早,用清水将糯米冲洗一遍,再倒入竹筛沥水,在沥水的空当,她搬了几捆块子柴到灶边,把木甑子竖放进大灶锅里,糯米舀进木甑子,将糯米耙平后,用筷子在糯米上戳了十几下,盖上甑盖,围上饭帕。锅里倒了一担水,转到灶前生火把水烧开。用甑子蒸米,母亲总要在甑盖子上放一把菜刀,说是能避邪。如果哪里有夹生饭就用刀在哪里拍一下,说来也奇怪,不久糯米饭果真都熟了。这一天,大家都会拣吉祥的话说,蒸糯米叫“蒸发财米”,打粑叫“打发财粑”。
柴火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沸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木甑子里的热气哧哧地往上蹿。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糯米饭香味儿就溢满了整个灶屋。这时候,帮忙打糍粑团糍粑的叔叔婶婶们都围拢来了。母亲打开甑盖,用筷子夹了些糯米饭尝尝,说,糯米蒸好了。退了火,先盛出三碗,放上筷子,放在堂屋神龛下的八仙桌上供祖。
看着那几碗冒着热气、晶莹剔透的糯米饭,馋得我们只咽口水,但是供祖没结束,小孩子不能先吃,不然会被打手板的。过了分把钟,母亲说,可以吃了,我们一拥而上,抓起一团就往嘴里送,糯米饭又香又糯,比大米饭还要好吃。母亲用瓷盆盛满了一盆子,放在一边待冷却后撒上甜酒曲做甜酒。坛坛罐罐,盆满钵满,平淡的日子总能在母亲的手中过得有滋有味。
霜梅婶子端一盆热水,放上干净毛巾,走在前面去沾粑槽。一家接一家用的粑槽其实很干净,用热毛巾擦一擦暖槽壁,只是为了避免与倒进的糯米饭发生粘连。时伍端着木甑跟在后面,待霜梅婶子收拾完了,趁热将糯米饭倒进粑槽里。打糍粑用的粑锤手柄与冲头呈“T”字形,冲头呈圆柱形,有男人的胳膊粗,手柄细长,便于握住手柄使劲往糯米饭里捶打。
只见时伍与岩平一人站一边,抡起粑锤重重地砸向糯米饭,咚咚咚……粑锤有节奏地此起彼伏,糯米饭越打越细,越打越黏,越黏越费力,越费力免不了就越慢。扯粑锤时总是拉了很长的糯米丝,不一会儿,两人的额上渗出了汗,头发丝上都带着热气。岩平摆摆手,示意换人。于是父亲和国保接过粑锤又接着打,打糍粑就像打铁,要趁热,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停歇。糯米饭一旦冷下来就打不了糍粑了。
打粑是男人的事,女人和孩子都围在旁边看热闹。儒芬伯妈说,你们不打配合,靠自己那一股蛮劲,能耐好久?你们看看德强和国保,配合的多好啊!时伍和岩平看也不看,只顾瘫坐在一边抽着烟。打糍粑讲究配合,前锤下去了,后锤的人要紧捱前锤的落点,以便前锤能顺利地拔出来,继续跟着你的落点下锤,循环往复。刚开始,打糍粑的粑锤握在手中,感觉轻飘飘的,一上一下,高高提起,重重落下,似乎游刃有余,捶打声不绝入耳。渐渐地糯米饭在外力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缠绵黏稠,粑锤像被502胶水粘住了,生拉硬拽,只会让人气短力虚,耳朵里只剩心跳的声音。当时的我们也听不懂这深奥的道理,只觉着儒芬伯妈说得很在理。
打归打,说归说,只闷声打粑,不说哪有笑呢?小孩子图的就是这个热闹。糯米饭完全打成了糯米粑时,父亲和国保将各自的粑锤往粑槽底部交叉深探,紧握粑锤绕着粑槽打转,整坨糍粑慢慢地被缠绕在粑锤上,只见父亲喊了一声:“起——”国保和父亲一起用力,整坨糍粑就被拉了上来,两人用粑锤抬着放进已刷有油的簸箕里,母亲和几个婶子扯下粘在粑锤上的糍粑。接下来是箍糍粑,要的是手劲,婶子们干不了,是男人们的活。时伍把手一洗,在糍粑团里一揉一团,只见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钻出一个鹅蛋大小的糍粑团。婶子们把糍粑团扯一扯、团一团,糍粑就变得又平又圆,整整齐齐地躺在刷了油的木板上。
糍粑的吃法很多。切好块放进油锅里炸,炸出来的糍粑胀鼓鼓金灿灿的。趁热撒一层白砂糖,咬一口,外酥里嫩,又甜又香。把糍粑放进热锅里用油煎,待煎得两面熟软时,撒上辣椒粉和野葱段,当辣椒粉和野葱段与糍粑粘在一起时,放点鸡精、盐调味后就可以出锅了。吃起来又糯又软,醇厚咸香。母亲常常在早上煮糍粑,把一大锅水烧开,放入糍粑,待糍粑煮熟后放入白菜,盛入碗里放上佐料,竟也别有一番滋味。煮甜酒糍粑时,糍粑切成小方块放入甜酒水里煮,吃起来又甜又糯,还特别有嚼劲,趁热喝一口甜酒水,一身的寒意瞬间都驱散了。
而我喜欢烤着吃。正月还在下雪,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大人小孩们都围着火炉烤火,大人们话家常,小孩子总要找自己的乐子。于是我从水缸里把糍粑捞出来,将铁夹支开横放在火炭上,把糍粑放在铁夹上烤,不一会儿,扁平的糍粑冒着热气鼓得老高,像一个圆鼓鼓的小气球,外面焦黄,里面白嫩,吃起来既有酥脆感,又有绵糯感。如果包点白糖或是油辣椒,就更是美味。
过年有了糍粑,便有了浓浓的年味,有了年味,孩子们就沉浸在了过年的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