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筠
小时候,母亲一边在火床上做家务,一边给我和小弟讲有这么一个可以撑腰的岩窠,只要折节寸长竹枝,一端抵在后腰上,一端抵在那个岩头上,心情就会大好,走路时一点也不觉得累。母亲路过时试过,真的管用。那个撑腰岩在离我们那儿不是太远的“坡注蓬”。母亲的讲述令我和小弟不免动心,商量着第二天早早出发去试一下。这时,我口袋里由于卖构皮已经存有四角八分钱了。
实际上第二天我们哥俩并没有去,母亲说我们太小,走不了那么远的长路,就是到了那里,当天走回来也来不及。后来,我们哥俩就把那个事儿给忘记了。直到四十多年后,最近,想起这事的我终于一个人去了那儿一趟。
“坡注蓬”是瓦乡话,直译成汉话是“白水坪”。据说村边长出一对白竹,寨上人一致认为乃稀罕物,所以行政村名由“水”变更成“竹”,便唤做“白竹坪”了。凡一地方的地名,不是永恒不变的,当发现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事物,或者是发生特别深刻的事件,地名就会随着新生事物或者事件的出现而更替。
到达“白水坪”的时候,并没看到有白竹,只见山坡湾沟,水源充足,稻田成遍,村里人在田沟边放养些鸭和鹅。一些冬闲田蓄了水,鸭子游得惬意,一对白鹅在篱笆边梳理秋毫晒太阳,棚架上枯藤还吊着颗没有摘的小瓜儿。走过湾沟,院坝里有村妇和村媪三人讲瓦乡话,我停下来搭讪,其中一人出于礼貌,递给我一张靠背只有一根把柄的木椅子。于是坐下来,与她们用瓦乡话扯闲。在村寨里了解乡风佚事,若与年长的男性闲话效果要好些,只是白天男村民多出门了。在场的宋开秀老媪已八十四岁高龄,她肯讲话,思路清晰,不啰嗦。另一位村民黄祥莲六十二岁,识字,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回答着我的问话。
她们说村民父姓主要是李姓,还有张姓、代姓、向姓。年轻人大多外出了,其余寨上守屋的还有六十多人,种田用耕田机,村里已经没有人家养耕牛了。问及习俗,回答说十月十五日过跳香节,奇的是不过腊月二十八日。我知道,瓦乡人最是看重过跳香节,隆重程度仅次于过年,只要条件许可,还要把出嫁的女儿接回娘家过节。看来村里的习俗十分有趣,值得好生考究一番。
她们又叽喳说着寨上一些稀奇佚事,比如把堂屋大门前阶沿称作“逃庭”。后来,话及后山坳上有个岩窠中间有孔,是一位向老官人用伞把柄杵通的,向老官人用伞杵在岩头上养精蓄锐,过往行人纷纷效仿,用一节竹竿竿杵在岩头上,后背腰往上靠一下,瞬间就来劲不累了。宋开秀老媪还说到那附近有一块古碑,此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母亲讲过的故事。
问清详细,我走过村巷照相。路面正在整理,做硬化的前期工作,整理过的地面有一块岩板,边上有錾凿的痕迹,一端极像石碑的插柄,不知下面是否刻得有字,石碑很重,以我一人之力翻不动它。巷子的一侧,太阳杲杲地照着,那些村房的土坯外墙,石砌的院坝坪上,长着高矮稀疏的蒿草,徒留着干枯了的草秆秆,大多数房门都上了锁,阶檐边闲置一两个坛罐,木板壁水渍日晒,看得出来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
走出村巷到硬化车路的尽头,那儿是一栋气派的砖砌楼房,前边坪场竖着旗杆,红旗迎风飘扬。坪场停有小轿车,也有大货车和拖拉机,两个手推工程车装着泥沙浆,几个人在干活,几个人在抽烟,在砌坪场边的花台,红色的火砖堆放一地。当我问及路径,几个人对视一下,笑着给我指路。我说能不能帮忙请他们或者认识的镇书记作下向导,他们说书记工作量大,抽不出空。
于是,我沿着简易车路走了约半里多路,再向山坳上进发。那是一条许多年前就有的路,许多年前就铺砌的石板路,也就是村民口中的大路。现存的石板路有一米多宽,用作铺路的石块经过錾凿,路砌得很齐整,耐看、大气、牢实。树林森然,地上一层落叶,不见青草,四下岑寂,还可以听到风吹树梢,叶片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走过长长的上坡,有一条分岔路,也有多年没有耕种长了杂树的田,亦有一丘田栽种了茶叶,茶树长得比人还要高,显然没有人管理。过了一处岩墙豁口,走过有细竹挡路的坪地,看到路的右边有堆两米多高的三叠岩头,中间岩隙果然卡有两三寸长的数十节竹枝成弯弓样,成排罗列,有些干枯了,有些是才插上去的。奇的是岩头中间居然有一个成人手杆大的圆孔,看来这就是向老官人的撑腰岩了。
于是,我放下背包,用刀砍掉挡路的细竹杂木,量出撑腰岩的高度和周边长度。向老官人用伞柄杵通用作撑腰的圆孔,圆润光滑,看来不乏路过人拂拭。这个岩窠的质地,与路边其他的岩石不同,铺砌路面的多为青岩,路后坎突兀石头是土褐色,而这个撑腰岩纹路不规则,形如放大的三段渍水枯木重叠样。
向老官人的书名为向宗彦,唐末五代时后晋时期人,据说携着七老八十的父母从江西迁来莲花池居住。他高大威猛,有情有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当地向氏公认的祖宗,族谱字派从“宗捌笔启密”开始,再向后分成四宗。向老官人在当地留传下来许多关于他神奇的故事。这块奇特的岩石,一扯上向老官人,把传说具体化,也许正满足路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人们在长路漫漫中注入了对未来的憧憬,有了一个实物实地佐证的精神依托。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这条路是从沅陵通往酉水上游各地的要道,不知源于何时,据说是蜀盐入湘的一条陆路,官衙用于驿差骑马出行,于是称“马路”,又称“官道”。官府定期出资请人修缮,相对于别的路,这条道路要好走得多,因此周边村民多称之为“老路”。车路通村寨后,老路被截断得七零八落,荒废后无人行走了。
撑腰岩当路的另一边,距后坎约有丈许坪地,低的一边用錾凿的砖岩砌了九级基础,应该是旧时用作官道简易驿站点,供行差打尖歇脚,以庇风雨。包括周边,我认真查视一番,再没有特别之处,没有发现石碑一类文化符号的实物。太阳下,山野旷袤,四下寂静,忽然想起母亲曾讲的故事来,真是印证了“小时候身在家乡,心在远方;长大后身在远方,梦在家乡”这句话,心下对母亲有了静静的怀想。我拆节细竹枝,在撑腰岩上靠一下,心下默念着“撑腰岩,撑撑腰,走上走下轻飘飘……”最后把细竹枝虔诚地卡在岩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