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彦
(接上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么一个面积不足10平方公里的小小村落,为什么竟然会诞生土家族毛古斯、摆手舞、土家织锦、土家族转角楼建造技艺等10项国家级和众多的省、州、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这些文化遗存竟如此暗合人类发展历程?每当我在双凤村祭祖的摆手堂、土王祠和家家户户的神龛前逡巡,看着祠堂里供奉的神像和神龛上的陈设,我都无法停止自己的思考。
土家族聪明善良、勤劳勇敢的祖先,在自己的民族发展进程中,没来得及自己创造文字,汹涌澎湃的异族文明就迅速取代了当地文字的传播、记述和书写功能,迅速同化了土家文明的进化系统。而且,由于湘西一直是中原王朝统治的蛮夷之地,这片大地上任何轰轰烈烈的事情,都很少写进泱泱天朝的官方记事文本,以至于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准确探寻土家文明具体的进化和演变轨迹。我们只能通过双凤村最能代表土家族特色的这些标识性文化系统,通过村里的土家族语言、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以及部分零星的符号来认知土家族从远古走向现代的完整过程。
村中原来摆手堂的八部大王庙前竖立着一块已经残缺不全的石碑,碑石是由村里典型的红砂岩制成。由于风雨的侵蚀,碑面早已斑驳陆离,但碑中间“源远流长”四个大字依稀可见,其余一些小字漫漶模糊,因此这石碑像一部土家族沧桑的历史大书,写满了无法记述的符语。我无数次拜访村中年纪最老的长者,寻问双凤村和他们祖先的来由,寻问双凤村把对自己祖先的祭拜看得如此神圣隆重的原因,其中还包括田仁信、彭英威等双凤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彭家齐等村里最热心的老者。他们除了偶尔给我讲述自己到北京中南海给朱德、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演出摆手舞的情景之外,他们说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们给我唱摆手歌中关于民族迁徙的古歌一直让我震撼至今:“唱毕兹卡的祖宗/怎样在这里生根落脚/祖辈代代流传下来的话/不是我信口开河”,他们演唱的声音深沉而又苍凉,既能穿透远古,更能穿透未来:“前头一看呢/山头被白云包住了/后面一看呢/河水流进地洞里去了。”听着他们的古歌,我仿佛看见在群山环抱的十万大山深处,走来了一大群裸臂裸怀的男男女女。他们第一次赤裸起人的双足,在蛮荒中间,踏出民族迁徙的第一行足迹。走出森林的那一刹那,森林苍碧的松涛在他们的眼里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了。四周林立的山川,山野之间激荡的漠漠大风,璀璨宇宙中动荡不安的风云雷电,谜一样铺存在他们脚下。沿着希望、想象延伸的道路,这一群队伍,把沟沟坎坎踩在脚下,把乱草荆棘踩在脚下:“行走好像射箭呢/一直飞奔飞奔/像脚蹄不停的鹿群/像展翅高飞的山鹰”。自从这生命的群体飞奔向前,这原始的生命运动铺天盖地地展开之后,这支古老的摆手歌,便在群山的母腹中开始受孕,并且发芽成人类历史和土家民族的史诗与乐章。“这里是长住之所/这里是生根地方/处处青山绿水/处处鸟语花香/野鸡飞,锦鸡叫/斑鸠唱,走兽跳/白云罩山头/清泉流进洞/子孙好立基业/世代繁衍生息”。我知道,由于“蛮夷”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奇特的遭遇,寻找家园的祖先在艰难的民族迁徙中没来得及创造出不朽不枯的文字,但是祖先自己的生存状态、迁徙过程中的艰辛历程,以及民族在战天斗地过程中形成的对天地万物的感悟、与万物对话的强烈愿望,总得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于是出现了双凤村那些原生性记述性的土家文化。他们用民族文化的演绎展示来记述和传承民族的屈辱、挣扎、奋斗和辉煌,用世代表演的毛古斯、摆手舞等标识性文化,用舍巴节、过赶年等重大节庆,用摆手歌、梯玛神歌等一脉相承的传统古歌来记述和表现沉甸甸的人类经历,供后人在想象中丰富伟大祖先殚精竭虑地创造,用对祖先的崇拜与祭祀来真诚感谢为自己和后人提供了理想生活之地的伟大先祖,用双凤村的祭祖仪式来还原土家民族的发展历程和文化现象,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双凤村的祖先,还是应该感谢为我们提供了这些真实典型的记述性的土家族标识的双凤村人。
是啊,在那黑暗沉沉的时间墓圹里,在仅仅依靠想象才能够赖以存在的历史和文化空间之中,躺着无数曾经有血有肉的大写的祖先。他们曾经在这个有血有肉的双凤村里,真实地操劳过、忙碌过,真实地繁衍了大批正在生存着的后人。时光的大手怜惜地抚摸着这片神圣庄严的土地,抚摸着祖先枯朽风化的历史传奇。朗朗乾坤,祖先展露给这天、这地、这座让人梦萦魂牵的村庄的人的,只能是一些零星破碎的记忆片断,只能是被粗糙厚重的时光之石东一块西一块地堆垒出来的千年洪荒,组建着沉睡了亿万年的亘古沉寂,组建着生命动人的悲喜剧。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依旧是固执、倔强地跪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里的土家族的子孙后代。千生万世的沉雄与悲壮。
站在双凤村摆手堂前,和一大群正在祭祖的双凤村人一起跪下去,一跪,再跪,再再跪。只有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双凤人自己,才能体会到自己对辗转迁徙才来到这里、并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朗朗净土的祖先崇敬的心情。对于那些为了子孙后代而不顾自身艰难、苦苦寻求家园和庇护场所的祖宗,民风纯朴的双凤村,善良真诚的双凤子民,除了表达对他们的感激和孝敬之外,还创造出了这些庄严神圣、让人热泪盈眶的仪式。
双凤村人除了在舍巴节、毛古斯、摆手舞等文化活动和民族文化表演的节目中有热烈隆重的祭祖活动之外,在平常的生产生活和其它节庆活动中,也特别注重对祖宗的祭奠。
这时候双凤村人祭拜的祖宗是摆放在他们家中堂屋正中间的家先。
家先,又叫家先神,也称祖先神。位于每家堂屋正对门的木壁神龛上。双凤村神龛上敬奉的本家族的历代祖先,是土家族最为重视的神位。敬奉的家先通常要上溯五代。家先神位有一副对联,上联为“金炉不断千年火”,下联为“玉盏常明万岁灯”,横批为“祖德流芳”,正中是“天地国亲师位”,左右各为一行小字,右侧为“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侧则随姓氏变化,分别为“彭氏堂上历代祖先”或“田氏堂上历代祖先”。每次村寨里重大活动之后,他们都会把在摆手堂或土王祠里分到的祭品供奉在自家的神龛上,供奉自己的家先神,每到清明、四月八敬牛王、端午、六月六晒龙袍等重大节日时,他们也都会在自家神龛上祭拜祖先。
双凤村人除了在祭祖活动中对祖先表示了莫大的崇拜和真诚的感恩,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把对老人和长辈的孝敬做到了极致。
双凤村的家庭属于核心家庭。这里所谓的“核心家庭”,不是人类学一般意义上由配偶和未婚子女共同组成的家庭,而是以父母或祖父母为核心的家族氏大家庭。由于双凤村良好的空气条件和由劳动习惯养成的体质锻炼等诸多原因,双凤村人一般都长寿,所以一般家庭都有父母或祖父母需要赡养。 双凤村家庭一般属于轮值家庭类型(父母或祖父母轮流在儿子家中生活)和反哺家庭类型(父母或祖父母虽然不在儿子家中居住但由儿子共同承担赡养费用)两种。这里从家庭房屋的构造、具体房间的设置,家庭生活的习惯等方面莫不体现出核心家庭的典型特征。从房屋的构造来看,最神圣和最核心的位置由父母或祖父母占据,要么设在神龛后面的厢房里(双凤村把神龛后面的厢房叫神龛位置),要么设在家中偏房后面的卧房里,因为主房为家中平常做饭劳作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劳作的声音打扰父母或祖父母的休息。从火塘边为父母摆放的椅子的位置来看,父母或祖父母的位置都摆放在不容易被风吹到的地方,以免烧柴火时被烟熏到,添置柴禾时被柴禾擦到,他们为父母或祖父母准备的座椅,一般都铺有厚厚的布垫,过去很多家庭都有由巨大原木挖空后做成的坐桶,专门让年老的父母或祖父母使用。吃饭时,会让父母或祖父母坐在上位,生活中,他们还把父母长辈的意见作为自己生产生活的行动指南,时时听取他们的意见,按他们的要求维护核心家庭的紧密联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