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悠

四月下旬，一个周末的清晨，我被无端的雨惊醒了。雨声连绵，打在窗棂，声声如梦中话语，让我安恬，似乎又瞬间清醒。

我喜欢春雨，它湿润、清冷，没有生活的聒噪，我常常在雨水中感受到生命如齿轮般，一寸寸碾过时光，踏过生活，有声响，有痕印。这时，人生便历历在目，没有白活。

而春尽之时，来一场雨，也是和初春相映。这样一整个春天的色容，都揉进了深情里，像极了一坛经年陈酿。

这个春天，我也总是和春日相守，当雨声如潮，重重的雨滴砸在雨伞上时，声声拨动着我的心弦，给我寄托，给我念想。当我走在春阳霭霭的清晨，坐上班车去上班，阳光浩荡又柔弱，被车窗隔成一块又一块，我看得灵魂出窍。

我喜欢坐班车，我坐了一个春天的班车。每日看远山云雾变幻，或日出云岫，平仄斑斓。看近旁树枝间新芽鼓出，从鹅黄到新绿。感受空气从清冷变得和暖，当春风拂面时，生出无尽柔情。这时，我坐在车里，会想起那些温暖或不近人情之事。心中掉下碎屑，生动的，落魄的，酸楚的，又是坚韧的。但春日万物复苏，我的内心也早已跟着激荡起来，为发生过的，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那班车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也如春日般，在我心间流动。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有去邻村打工的农民，有回家的老人，有和我一样去上班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表情里都藏着自己的生活，他们或低头不语，或闭目养神，或平静望向窗外，或笑容灿烂地刷视频。有的还投入地和售票员攀谈，那语言的沧桑包裹住了生活所有的细微。想是，无论人们呈现着哪种生命形态，都是个人与生活的自洽。我也一样，坐在班车上，自我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无常。一路上，那老旧的班车“啪嗒啪嗒”作响，像音乐，像是人生的极苦极悦都在与我同行。

这个春天，我也病了一春。颈椎病又复发了。我每日在工作和治疗的路上周旋。久病的自己也成了良医，我知道如何使自己颈椎不受寒，我练得了一套十分熟练的颈椎操，我还给自己缝了一个高低适宜的颈椎枕。但作为老师，每日免不了备课批改作业，只是当一抬头，颈椎又是一阵酸痛，像是肩膀负载了几百斤的重担，那种拉扯感真的很无助。

还记得，前几年的春天，颈椎病也犯过一次，严重到手臂麻木，日日头昏脑胀。那时往返于山中学校和康复中心，越是治疗，越是长久不愈，直到一年后才恢复正常生活。但自己养成了常常抬头或仰视的习惯，所以，那年春天，鸟儿的鸣唱和山林的青翠，竟被我第一个觉察。

我也仍觉得，每次颈椎病的来袭，都给我带来生活的提醒和感悟，像极了一场修行。在这大半个春日里，和颈椎病相伴，让我明白万事万物都不应该太用力，要懂得适可而止。有时放下，反而是一种得到。正如一日，我从康复中心走出来，偶遇一树海棠一样。那树粉色海棠，灿如云霞，自我欢喜，不被世俗牵绊。我想人也应该这样，坦然又释然。

这个春日，除了工作和生病外，我也看尽春色的丰盈。三月份和作协会员们去了一趟桂山采风，桂山的野樱花开在陡峭的山脊上，越野车沿脊而上，狂野又张扬，把我们吓得够呛。但为看得一场花事，好奇和期待往往战胜一切，我们早已在颠簸中自若。

下车时，到达山巅之上，此时山河岁月尽在眼底，野樱花也在其中闪烁。我兴奋非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野樱花。记得在山里学校时，教学楼对面的高山上，也长满了粉色的野樱花，像极了一座花山，只是无从采摘。所以，我和学生总是站在走廊上看，看得入迷，看得发痴。

今日终得一见，野樱花长得如此清秀，瓣子修长，花蕊淡黄，美得洁净又天真。我摘得一朵，作为念想，作为与春日相拥的痕迹。而春日就在一树一树的野樱花中，渐长，渐暖，渐入佳境。

在人间四月天，又和作协会员去了一趟舜皇山，重走野生茶古道。那天，天色阴沉，山中云雾缭绕，犹如仙境。走在绿意盈盈的古道上，只觉深静幽远。那石板路上苔藓肆意，爬满人世的故事，野生茶长在道路两侧，生于乱石，姿态万千，饱含着大自然的神奇。

春日的野生茶，油绿、鲜嫩，在云雾中忽明忽暗，又灵美如仙子。一路上，忍不住摘得一片送进嘴里，咀嚼时先苦涩，慢慢有回津，茶香从舌尖生出，给人一种深意和静谧，又如人生的种种。还记得《茶经》里说道：“茶身上有种植物的宁静、谦卑、朴素，喝茶久了，人便习得茶身上内守的精神。”

大家谈笑前行，气定神闲，迷失在雾霭深处。但又被沿途的茶香、山花惊醒。不紧不慢，找到自己，找回生活。此时，我想到了曾经在山中生活的日子，那些日子晶莹清亮，牵我平生怀念。如果可能，我愿意重返山林，做一个荒郊砍柴人，那么这便是人生永远的春日。

如今已是暮春，春日将尽，也是最盛之时。天气时而晴暖如夏，时而稠雨清寂，世间就如喝醉了酒，有点跌跌撞撞，忽嗔忽喜。我走在其中总是依依不舍。

这春尽之时，我或许错过了很多。但我已见过了繁华和热烈，也放下了生命的执念，准备整装出发。

出发之时，又与一场春雨相遇，我爱极了春雨的含蓄和清新，我们相互告别，举杯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