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最近又重温了一遍作家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不仅仅因为今年的新版设计精美，更可以确凿地断定：小说里的西门闹死后，经驴、牛、猪、狗、猴、人六次转世，与曾经的过往以及眼前的周遭，之所以一步步仇恨消失，从而达成和解并从容释然，并非上述动物们的心理蜕变，而是作家本人多年的思考，或者说是一份巨大的悲悯心境使然。就像他在再版序文中所言，他用43天写完了50余万字的《生死疲劳》，却用43年在构思这个故事。

小说的叙述方式非常有意思，多番令我笑出声来，即“莫言式幽默”。阅读过程里，许多细节却让我满含热泪，甚至想嚎啕大哭一场。掩卷反思，皆因作家莫言的悲悯心怀。他冷静地、幽默地、沉着地以慈悲之心，始终观望和回忆着他的家乡山东高密的那个单干户的原型人物。小说里的蓝脸就是他，与那个曾敲打着牛胯骨卖艺的“混混”洪泰岳，构成农村社会的两大极端。前者固执己见、宁死不屈，死活不愿加入人民公社，笃定地单干到底；后者投机钻营，在时代变革中摇身变为公社书记，誓要消灭蓝脸这个单干户。这一主线贯穿到底，也正是莫言在《生死疲劳》中竭力传达的主题：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与情感。

经历了中国农村社会50年的巨变，单干户蓝脸与诸多农民一样，依恋土地、挚爱土地，与土地血肉相连以及之死靡它之情，小说里的许多感人细节，可见一斑。作家运用其本人、小说里的另一个“莫言”和大头儿的不同视角，构成奇幻的三位一体叙述方式。我相信很多读者在阅读过程里都会联想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但在我看来，《生死疲劳》更具超现实主义，而非魔幻现实主义。

单干户蓝脸的固执行为，导致他众叛亲离。一生秉持人民公社即一切的洪泰岳，实则也相当固执。随着农村改革的不断深入，洪泰岳也愈发难以适应，最终酿成抱着炸药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的悲剧。之后，蓝脸给自己挖好了坑，也给那条老迈的“西门狗”挖了个坑，双双躺进去寿终正寝，最终这两大极端自然而然地消失于人间。这一切故事进展，始终逃不过未被“孟婆汤”喝晕的驴、牛、猪、狗、猴的传奇经历。他们均未忘记前世，皆牢记着身为西门闹时的风光与耻辱。西门闹拥有不少土地和钱财，拥有正妻白氏和迎春、秋香两个妾室。他被枪毙后几经转世轮回中，目睹了迎春改嫁蓝脸，并生下男孩蓝解放，还有他与迎春生下的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一双儿女。目睹了秋香改嫁黄瞳，生下双胞胎女儿黄互助和黄合作。目睹了这些儿女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以及儿女情长。最终，经历过“猴世”后，往昔尘埃里的西门闹早已无怨无恨并淡然一切。生死皆疲劳，谈何爱与恨？

第六次来到世间，西门闹化身为了一个“大头儿”蓝千岁，却是孙子辈蓝开放与庞凤凰近亲合欢的产物，一个患有先天血友病的胎儿。蓝开放因此自杀，庞凤凰也惨然死去。

恩恩怨怨皆欲望，生生死死皆疲劳，哭哭笑笑皆虚妄，悲悲喜喜皆释然。莫言巧妙地运用“驴折腾”“牛犟劲”“狗精神”“猪欢叫”“猴戴帽”的动物视角，其含义也远远超过了人的思考。写到那段特殊时期时，有句话：“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得刺激，日久便觉心烦。”俨然一种彻悟，内含作家的悲悯思绪。写到“猪十六”的那个从沂蒙山买来的野猪伙伴“刁小三”时，一句“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蕴含哲学思考，读来忍俊不禁，也被作家本人的悲悯情怀所触动。

阅读《生死疲劳》时，颇感一气呵成，甚感释怀过瘾，令我懂得以悲悯之心，与诸多人事和解或者释然，多么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