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我在这个城市已搬了4次家,每次搬家,都是一次“断舍离”。面对那烟熏火燎的房子,我甚至要如大鸟一样,张开双手去拥抱那着上了一层家之包浆的墙壁,尔后,我又要振翅飞往另一棵大树枝桠栖息。
我在而今这个小区已住了3年多。这是只有两幢大楼的小区,对面马路是“胡须”披挂的小叶榕树,那是树的气生根。小区里面栽植了合欢、樱花树、百日红、白玉兰、银杏树,我常常下楼散步,享受着四季里树木花草气息的供养。
住了不到一年,我对这个舒适的小区就有了一种归宿感。与小区居民们的交往,从在楼道、电梯、街区的点头之交,到可以在一起闲聊、串门、吃饭,这是因为自己把自己的心门打开了。以前我这人平时看起来严肃深沉得如出土的兵马俑表情,这种凛凛气息实在是难以让人接近。小区的保安老牟首先打破了局面。老牟在保安亭里常看见我腋下夹着书报匆匆走路,他有天主动招呼我:“李主任,上班啊?”我回答说:“是的。”从此以后遇见老牟,他就称呼我为“李主任”了。我在这家单位并不是“主任”职务,我对老牟的这种称呼又不便拒绝,但心里还是有愧,于是写了篇《李主任》的文章在报纸副刊发表了,这倒让我赢得了“李主任”的更大名声。我没有把发表文章的事情告诉给老牟,不过后来才明白,老牟其实知道我不是单位的“李主任”,他喊我“李主任”是基于我相貌上的凝重。
此后我到小区散步时,与老牟等几个保安的关系也显得亲近起来。我发现,对小区人家的熟悉程度,非这几个保安大哥莫属。比如保安老刘告诉我,某楼层的朱某某,常喜欢半夜醉酒回家,有天深夜看见一个瘦小男子开车把他送回来,扶着把他送到电梯口时,朱某某突然呕吐喷了他一身;某楼层的许大爷喜欢半夜起来唱京剧遭到居民投诉,后来睡不着的许大爷夜里就到楼下来来回回走路……这些保安大哥的眼睛,比小区里安装的监控还发达。老牟更是一个有心人,他送给许大爷自己老家的茶叶,陪他在小区里聊家常。有一天,老牟对我说,许大爷的儿子在上海安了家,他的老伴儿去世后,许大爷一直不肯去上海随儿子一家居住,许大爷说“这房子里我老伴儿的气味还在,我怎么忍心离开”。
后来,老牟把许大爷的事情告诉给了那个投诉的居民,那居民顿觉自己做得不好,心里原谅了许大爷,那人还说“许大爷愿意唱就唱吧”。有天,这个居民敲开了许大爷的家门,端去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肚菌鸡汤。自那以后,再也没听见许大爷深更半夜起来唱京剧了,许大爷还说,住在这个小区啊,邻里之间得相互体谅才好。
前年的一天,我见小区一个臃肿的老太婆推着轮椅里一个小男孩,老太婆眼圈发黑,眼神浑浊。保安老郑告诉我,9岁的小男孩患进行性肌无力症,父母离婚了,父亲去了外地打工,丢下孩子让奶奶照料。有次,我走近那孩子,孩子仰起纯真的小脸,喊我“叔叔好”。我问他,上学了吗?孩子摇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的心疼痛了。第二天上午,我联系了一个做教师的朋友,征询像这种孩子能否上学。朋友回答,像这种孩子上学难度太大了,得有专人照应。朋友说,他可以找时间上门给孩子做无偿家教。现在,这个上门做家教的朋友已经去孩子家有一年多时间了,小男孩聪明好学,还用认识的汉字加注拼音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孩子的这封信,让当年离开他的妈妈肝肠寸断。去年秋天,孩子的妈妈回来了,一个破碎的家,因为孩子的呼唤而重圆。现在,我看到推着轮椅的是他妈妈和奶奶两个人了。有天遇见孩子,他对我说:“叔,你啥时候帮帮我把作文在报纸上发表出来,行吗?”我当场同意,行,肯定行。
去年春节,由小区里平时在一起跳“坝坝舞”的几个大爷大妈倡议,邻里之间在一起欢欢喜喜吃个团年饭,信息发到小区居民微信群后,迅速得到邻里响应。一个在酒店做大厨的小区厨师,特地请假回来做菜,那天,我参加了通过众筹资金举办的小区团年宴,有30多桌宴席,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来了人。那是一个令小区人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春节。我发现,团年宴后,小区里的邻里碰见后,眼神里流露的是温良和善的光芒。
今年春节要来了,开发这个小区的老板在群里宣布一个消息,今年小区的团年宴继续,费用由他来承担,他还从海南带回来不少海鲜,请大家吃个够。微信群里乐开了。
在这个城市的大树生长里,小区是它的一个枝桠。栖息在同一个小区的“枝桠”上,共同享受着它绿叶里的呼吸,沐浴着绿叶里的阳光,这是对邻里之间美好缘分的珍惜和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