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迟子建中篇小说《碾压甲骨的车轮》，以晚清罗振玉所藏甲骨的失散为切入点，讲述因现场碾压过甲骨的马车轮而带了灵异，以致改写了家庭命运的荒诞故事。

作品以奏鸣曲、变奏曲、小步舞曲、回旋曲四个乐章命名，或沉郁，或轻扬，或忧伤，颇为新颖，也富有诗意。男主李贵最终杳无音信，死活未知，以悬疑的方式让读者学习敬畏。字里行间，对于历史对于甲骨对于权力对于生命的敬畏，堪称一直徘徊往复的主旋律。

迟子建说：如果要问我小说中最动情的点在哪儿？我会说是那只碾压了甲骨的车轮，我给它装了一颗心。当笔触伸向它时，会有飞翔的感觉。在我看来，那飞翔的律动，既为添加了小说的神秘色彩，亦让作品呈现怪诞中生命的真实，乃至民族理应恪守的敬畏之心。

敬畏甲骨——敬畏天地的原初之心。小说一开始，外出赏樱花的丈夫李贵没有归家，留下新设邮箱与邮件，说与收藏甲骨的老人结伴，寻找祖上那对马车轮去了，自此行踪不定……

今天看来，占卜是一种巫术，可在遥远的殷商，人类面对大自然的神秘与无情，不得不仰望星空。无论天时、祭祀、战争、农事，都要占卜，以寻求造物主的庇护。甲骨作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无疑拥有着神奇的力量。

李贵即认为，甲骨文是“太阳都想采撷的花朵，月亮都想拾取的露珠”。人们每天阅读着的汉字，即是从3600年前的甲骨文穿越时空演化而来。是故，敬畏字纸亦成了中华优秀的文化传统。古人焚香、沐浴后才端坐读书，那敬虔的范式，仍不免怦然心动。

李贵的祖父李满原是盐庄的车夫。因不满与老板麻脸且坏脾气女儿的婚姻，决定利用一次送货的时机逃匿。正巧马车路遇甲骨被哄抢的现场，因碾压了甲骨，马霎时惊了，车飞了起来，车把式也突然昏厥。感念巧凤精心照料才起死回生的他，不得不接受婚姻的现实。

店老板分给他的家产，即是那辆马车。不久，便发现那橡木车轮夜间不只发出亮光，声响，那侧面的铜钉一明一灭“仿佛魂灵在舞蹈”。巧凤不幸因难产而死，李满只得卖掉马车，买了副棺材。但自此，似乎携带着诅咒的车轮，辗转迁徙于不同主人之间，愈发神奇魔性，制造许多祸端。那些疯抢甲骨的，也多遭飞天横祸，成了逃不脱的宿命。

敬畏权力——清廉公义的敬崇之心。主政一方的李父之所以落马被囚，自认为源于“明知上了诅咒的车轮，卖给好心人，贻害他人，罪加一等”。如果能找到马车轮供奉起来，诚心忏悔，顺顺（李贵儿子）这辈的李家后人，才会兴旺。

平心而论，李父获刑，源于贪婪，对权力不知敬畏。直至身陷囹圄，依然告诉家人可找风头正劲的某地产大鳄，私下勾兑利益。结果，惹怒对方。派出浑人警告说：“东家让你给他传个话，这半年来往他账上打的钱，够他一家子下半辈子吃喝了，他再打电话勒索，就让他绝后！”此时李贵已不知所踪，负责接待的影楼房东、即底层的海鲜小厨老板贺磊竟被嚇得魂飞胆丧。

小说曾通过主人公海景别墅婚房、20万元的婚戒与被查没家产后一无所有，“我”只能开影楼自谋生路作了鲜明对比。李贵甚至感慨，当官就是你在位时放出的一个屁，一干人都抢着当香水收纳；可你落马时，你呼出的一口气，他们都认为有毒了。如此对权力的尊崇，可能也是李贵贪婪索取的诱因，以致要了他的性命。

敬畏生命——生生不息的原始动力。李贵喜欢赏樱花，无疑眷恋生命之美，可终究还是在樱花绽放的时候“走失”了。虽说后来找到了那对马车轮，邮件中却传来身患恶疾而客死他乡的噩耗。李贵究竟死活，又为何人所杀？小说给了许多暗示。因“我”与贺磊开始过从甚密，几到了同床的地步。无意中，偷听到贺磊梦中的呓语声音竟与李贵一模一样；李贵生前每每与“我”通话时，贺磊恰恰出差在外；曾为商业银行高管，因职务犯罪坐牢三年的贺磊，或就是伸向商贾的黑手——

无道有轮回，何曾饶过谁？那对马车轮被运了回来，只因其不断在家中自行移位，兴妖作怪而被搬到贺磊家；再不久，贺磊感染新冠，昏睡中竟被滑落下的车轮砸成了植物人……钱财遂被其兄贺森掳掠一空。无疑是赚得全世界，却赔上性命的生动例证。最意外的是保险箱里面有部手机。“我”悄悄走向卫生间，拨叫李贵很快有接了，即为贺森的声音。

作者也作了另一番推理，“李贵还活着，受婆婆影响，想做个出家人，把我和儿子付负给了贺磊。为了多给我和顺顺留点钱，才以李贵的名义，敲诈了地产大鳄。家里的钥匙，李贵的手机等等，都是李贵给贺磊的”。

迟子健认为，这篇是以悬念来推进故事的。直至终局这些悬疑亦未破译，从而留下一个更大的悬疑：两个“逝者”，都有他杀或自戕的可能。谁忍辱负重，谁又是罪人呢？制造悬念而不解开，在某种意义上既增加了“留白”的效果，也为小说奠定了神秘且悲怆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