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武长
砍火畲是曾长期盛行于广大山区的一种原始古老耕作方式,即在春季用柴刀、镰刀砍倒某一山坡一定区域内的所有草木,待稍干放火焚烧,既留出了地,又增加了肥,随继趁雨后撒播应时农作物种子,秋后获得收成。其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杜甫在《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写道:“煮井为盐速,烧畲度地偏。”刘禹锡的《武陵书杯五十韵》中有“照山畲火动,踏月俚歌喧”诗句,反映了烧畲在当时农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对砍火畲描述最简练生动的当数宋代诗人范成大,他在《劳畲耕》诗序中说:“畲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山多硗确。地力薄则一再斫烧。春种麦、豆作饼饵以度夏。秋则粟熟矣……”
我的老家卯丛枯,位于永顺县老司城下游的司河东岸,为溪州土司王后裔彭氏家族聚集地。这里群山连绵,山场广阔。听老班人说,山寨鼻祖四百多年前从老司城迁来后,伐木建房,刀耕火种,垦荒种粮,繁衍后代。可以说,卯丛枯是靠砍火畲而起家成寨的。
砍火畲首先要选对地方。选择坡度较小,岩窠较少,土层较厚,土壤较肥,植被较为稀疏的山坡。砍火畲只砍灌木和杂草,大树留下,边砍边把草木均匀地铺在地上,与森林交界的边沿,要砍出丈余宽的“火路”(隔火带),防止引起野火烧山。
砍火畲是很有讲究的。草木蔫巴干后,即可择机点火焚烧。点火前,选一块平地,摆上刀头,倒酒烧纸钱祭火畲神,乞求或保佑“种下去的五谷鸟雀不敢啄,生豸不会淫(咬吃),落雨沤不烂,日晒不枯干,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据老人们说,火畲神是土家族远古最早发明刀耕火种原始农耕作业的女祖先,是主管火的女神。烧畲时,一定要注意风速风向。如遇上大风上风、龙卷风是不能点火的,否则那熊熊的火焰就会像突发的山洪“一泻千里”。因此,烧畲切忌从下往上烧,以免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蔓延成灾。要从坡上点火往山脚下烧,俗称“烧坐火”,不仅可控制火势,减慢燃烧速度,草木容易烧尽,草根容易烧死,而且能有效避免山火发生。熄火后,待灰放凉,捡尽地里未烧干净的火畲柴,就可播种了。这种坡地保水能力差,易受旱,适宜播种耐旱作物,如小谷、高粱和芝麻等。出苗后无需施肥,扯一两次杂草,风调雨顺,秋时就有所收获。一旦遇上干旱,则收成甚微。
头年的火畲地,依赖于焚烧柴草产生的草木灰,土壤有一定的肥力,可以收获一些粮食。连续播种二三年后,土地变得硗瘠,也就没有多少粮食收成。坡度大土层薄的地段就放荒,另择山坡砍火畲;坡度平缓土层较厚的地段再开垦成为旱地种植旱粮,山脚若有集雨较好的平地,则开垦为稻田用于种植水稻。
我三四岁时便和小伙伴跟着大人们上山砍火畲。大人们砍青,孩子们玩耍,选材做弹弓,爬树找雀蛋,坡上寻山珍。其中,采摘救兵粮(学名火棘,俗称红泡)是我们最喜欢的。相传,我们土家族一支军队战败后,弹尽粮绝,士兵只得吃火棘果充饥,与追兵周旋,并最终展开决战取胜。为了感谢火棘果的救命之恩,我们土家人便称之为救兵粮。大人们砍青遇上挂果的救兵粮,就叫我们去采摘。历经霜雪的救兵粮,橘红晶莹,酸甜可口。我们边吃果实边将其摘进背笼里。因其枝丫上长有尖刺,采摘也不容易,弄不好往往会将手划出血。有时,俺娘会将我采摘回来的救兵粮洗净同糯米粉一起用碓舂,制作成红泡粑粑,白里透红,香甜软糯,唇齿留香,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最好玩的是挖野菜。我们常采挖的有折耳根(鱼腥草)、野生山药、野生百合等。折耳根易发现,一片一片地生长,根扎得浅,一挖就是一串。野生百合的球茎埋在土里不深也容易挖,挖几锄就能挖出。最难挖的莫过于山药。山药块茎圆柱形,垂直生长,长可达二三尺,要完整地挖出来是很费力的。小的还好,小手指粗,几寸长,挖一会儿就能挖出来,若遇大脚趾粗、二三尺长的要费很大工夫,有时半天才能挖出一根。
到了中午,大人们歇气了,大家围坐在火堆旁,烧的烧红苕,烤的烤糍粑,抽烟,扯谈,其乐融融。我们小孩子也趁机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烤百合,烧山药,拌折耳根,再合着大人们烧好的红苕、烤好的糍粑一起吃,有滋有味。那热闹的场面,我至今历历在目。夕阳落山了,大家放工了,但都不会打空手,会捆一捆柴背回家,勤劳苦做是山里人的本分和习惯。
从八九岁开始到高中毕业,每当学校放假,我就参加生产队出工,后来回乡务农,直到国家恢复高考才离开老家。无疑,我曾经多次参与过生产队砍火畲。过完正月十五,春寒料峭,生产队便组织全队劳动力,背上柴刀、镰刀及中午充饥的糍粑、红苕上山。到了工地,大家列成一排,从山脚往山上一袤袤砍青。谷雨节后,砍倒在地上的草木已蔫巴干,生产队便组织几个男劳力去烧畲。烧畲前,照例先祭火畲神,然后点火。在火畲地的坡顶,几个劳力在多处点燃引火柴,山坡上从上往下逐渐蔓延成火海。点火后要密切观察风向和火势,警惕火星窜入林地引起火灾。我还记得参加过的一次烧畲劳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腾云驾雾的浓烟和漫天飞舞的灰尘,构成的一幅壮观的烧畲图,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惊心动魄。烧畲结束后,捡尽火畲柴,就可择机撒种了。我们生产队基本上是撒播小谷种。为了使种子撒播均匀,先将种子同细泥土拌和均匀,几个人从山下往山上一袤袤地撒种。小谷出苗长有三四片叶时扯一次杂草,小谷开始拔节时,若地中杂草较多再扯一次草,就静等小谷收割。正常年景,每亩地可产百余斤小谷。
砍火畲对于穷乡僻壤,特别是年年靠吃国家统销粮过日子的老家而言,烧的是山,产的是粮,救的是命,体现的是乡亲们不畏艰辛、吃苦耐劳的精神。但这种毁林开荒、广种薄收的生产方式,极易造成水土流失,产生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给生态环境带来极大影响。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杂交水稻、杂交包谷等优良品种和先进农业生产技术不断普及,粮食单产大幅度提高,我老家实现了粮食自给有余,砍火畲这一传统原始的生产方式基本消失。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加大了森林资源保护力度,家乡实施了“五年消灭荒山,十年绿化永顺”工程,全面开展植树造林、封山育林,大力推广节柴灶、沼气池,减少林木资源消耗,砍火畲彻底绝迹。本世纪初,国家实施了退耕还林工程,家乡的坡耕地全部栽上了用材林,现已郁郁葱葱,成为一片绿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