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凯频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满六十二岁。
早几天我在长沙。准备返回时,儿子说,过两天是你生日了,过完再回吧。我说,不过,又老了一岁,没什么可庆祝的,以后都不过。他尊重我,没再坚持,他这些方面算是有心的。
我已经想好,生日这天回乡下老家,和父亲继母在一起。
离开长沙前,先寻到波隆立交桥附近的鑫福鑫中老年人服饰用品商店,给父亲继母各买了双保暖防滑棉鞋。两老年岁大了,腿脚无力,天冷越加不灵便,生怕他们在湿滑地面或上下台阶滑倒。另给父亲买了一顶外皮内绒带有护耳的瓜皮帽,一顶保暖护头绒帽。
儿时过生日,是阿婆给我过的,母亲早逝,她承担了母亲的责任。阿婆是老班人,时兴以古历记日子。我们姐弟的生日她记得极准,从不错误。那时候我们喜欢过生日,因为这一天我们都能吃到久违的腊肉。
到我生日那天,阿婆早晨就告诉我们,今天牛崽“长尾巴”,你们都早回来吃夜饭。这一说,我们整天都在兴奋里。“牛崽”是我的乳名,取意“贱名好养”。阿婆告诉我们,老人家叫过生日,伢子家不兴叫过生日,只能叫“长尾巴”。还告诉我们,“长尾巴”这天,不能剃头。
阿婆早早从谷堆里翻出腊肉,这是她年初计划好的,给我们姐弟四人各预留一块。我生日是农历冬月廿四,排在最后,翻过月进入腊月就准备过年,这块腊肉自然是当年的最后一块老腊肉。阿婆用烧红的火钳灼皮,温水浸泡,菜刀刮好,用茶枯洗净,然后切成片,炒出油后放上粗辣椒粉焖烧,最后放进新长出的嫩大蒜苗,那个香啊,从寨子外都能闻到!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更没有鲜花,一钵腊肉足够让我们姐弟四个都快乐。父亲和阿婆看着我们吃腊肉的样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因为我们“长尾巴”意味着我们都在慢慢长大。最后的一小片腊肉,一点一点地撕,一丝一丝地吃,或者整片衔在嘴里,舍不得马上嚼碎下咽,轻轻地嚼许久,最后的肉渣和着口水咽下,仍然满口余香。
这样的“长尾巴”,一直持续到我们长大离开了阿婆和阿婆老去离开了我们。
我长大后,知道了一些道理,便不再过生日,也不许家人为我过生日。
我不过生日,根源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周礼》有云:“母在不庆生,父在不留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生活礼仪规范。元代白珽《湛渊静语》卷三:“近刘极斋宏济,蜀人,遇诞日,必斋沐焚香端坐,曰:‘父忧母难之日也。’”佛经里说:“亲生之子,怀之十月,身为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古时候,医疗保健水平低,孩子出生,母亲分娩时非常困难,痛苦,甚至危险,过程中父亲也经历着担心和忧虑,把生日这天称作“母苦日”,又称作“母难日”。
每到生日这天,必定会想起母亲,想起阿婆,想起她们一生苦命和经受过的病痛与苦难,难免会很忧伤,没有一点庆贺的心情。正如伊川先生所说:“人无父母,生日当倍悲痛,安忍置酒张乐以为乐?”
还有,生日是人生的里程碑,过一天老一天,过这天老一岁。活了大半辈子,没做成几件像样的事,没有什么学问,没有什么建树,真是虚度了光阴,荒废了年岁。在严冬寒冷中回味过去,思考人生,感觉岁月愈加无情,人生愈加清苦,叹息而伤感,悔恨而悲切,心里多少有些失意和无望。
不同的人生阶段对生日的感觉不一样。小时候盼望快点长大,时间似乎很慢,盼望放寒暑假,盼望过年。中年过后却希望慢点变老,日子却飞快,不警觉又老一岁。
不同学识不同修养的人对生命的认识,对人生的思考不同,对生日的理解又不一样。
时下很多青年男女,过生日热衷庆祝,蛋糕、蜡烛、礼物,在生日party上,烛光跳摇,音乐妙曼,在杯光觥筹轻歌曼舞中狂欢,享受着青春的浪漫和生活的精彩。
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陪随刘鸿洲先生到沅水考察写生。他年逾八旬,仍然勤奋。每日早出晚归,爬山过溪,箪食瓢饮。户外写生,顶着高温酷暑,在烈日暴晒下画画,时常汗流浃背,却不觉辛苦。我们聊到生日和过生日,他说从来没过过生日,每到生日这天,他闭门独处,吃斋一天,不欢不笑,默默地纪念母亲。我很震惊,也很佩服。这折射出他活得明白,通透,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内心很厚实,很丰富,也很强大。
清早起床,到农贸市场买了五斤黑毛猪五花肉,回来收拾好,做红烧肉。用我的方法,炒了糖卤,加桂皮、八角、茴香和干红辣椒,砂锅文火慢煨。父亲和继母一直说我做的红烧肉香辣,松软,酥烂,入味,到口相溶。
临行前给父亲打电话,说我晚饭回家吃。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里明显洋溢着高兴,每次都这样。
刚出门,新华兄发来微信:“兄弟生日快乐!”一股暖流从心头泛起,眼里接着潮湿起来。新华兄是我好友,肝胆相照的那种,好久没有见面,在病痛中仍然记得我的生日。
在瓦场的路口,碰巧遇上二姐和姐夫,听说我回家,顺便随我一起看父母。
回到家,继母立马加炭,把火烧得很旺。试了鞋帽,都很合适。
试过帽子后,我提议给父亲理个发,平时一有点长他就不习惯。父亲说:“按往常该是要理了。有点冷,下次吧。”顿了一下,又说:“还是理吧,冷也只是一阵过。”走进房里取出理发的行头。
理过发,二姐帮着继母做好了晚饭,一钵大蒜炒腊肉,一盆黄豆粉白菜煮的合渣,一大盘呛炒茼蒿,大蒜、黄豆、茼蒿、辣椒都是自家产的。热了一钵我带来的红烧肉。父亲给自己和姐夫斟好了两杯酒,准备吃饭。我自己也去酌了一杯酒,摆上桌。父亲见了笑着说,你平时不喝酒,我没摊你数。我笑着说:“天太冷,陪您喝点,加件衣。”“加件衣”是大冷天喝酒暖身的习惯说法。
酒过三巡,我说:“爷(本地发音读ya),今天是我生日,满六十二岁啦。”父亲愣一下,然后“哦!”将信将疑,掐几下指头:“不对,还有几天吧。”“我说的是阳历,用阳历更科学。”我端起酒杯:“爷,我敬您一杯酒,感谢您生我!养我!”父亲笑着端起杯,我仰脖喝了,父亲也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你都六十多了!我挨边九十了!太快了啊!”接下来的话题,转到了过去,现在,将来,没完没了,一直到深夜。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母亲、阿婆。我想,如果母亲当年不生我,或许不会病得那么重,走得那样早。如果阿婆不是养育我们,一定不会经历那么多的辛劳和困苦。
唉!这辈子报答她们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