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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18日

难忘刨汤香

钟昌茂

节气到了冬至以后,武陵山区的寒气一日更甚一日,肉类食品也易于贮存,一年一度迎接新年的序幕,就以“吃刨汤”(肉)的方式拉开了。

根据我的肤浅理解,武陵山区的“吃刨汤”与西南地区的“刨猪汤”一样,应该都是汉文化的延伸和演化,多根源于中、东部和华北等地区的“杀猪菜”习俗。随着清朝初期“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移民潮的大规模涌动和沉积,最终在西南地区和同处武陵山区的湘鄂西地区变得特色更为鲜明。

湘鄂西一带土家族人所说的“刨汤肉”,指的是刚刚宰杀的猪,经过开水淋烫并及时煺毛后,趁着猪肉还没有完全冷却,热乎乎、软绵绵时,快速烹制而成的各种美味的鲜肉大餐。川渝有些地方称这种为“吃活肉”或者“吃活食”,这也许是少数民族那种喜欢捕获鲜活猎物的天性传承吧。

我最早的“吃刨汤”记忆,大约形成于六岁那年过小年前那一两天。那天吃晚饭时,父母亲商量着吃完饭后,由父亲去请志海舅舅第二天一大早过来帮忙杀猪,如果他没空就去请一队的杨屠夫。联系好屠夫后,顺带去请谁谁谁第二天下午来家里吃刨汤肉。我和弟弟一听明天自己家也有刨汤肉吃了,兴奋不已,早早就睡下了,就等着第二天早点起床去看杀猪。在那个年头,看杀猪不亚于看一场电影。

破晓时分,天才刚有了亮色,家里兼做厕所的猪圈里,两头黑猪惊慌失措的叫声先后响起。被吵醒的我急忙推了弟弟几下,见他没反应,就自己先爬起来,胡乱穿好衣服,跑到猪圈门外。只见父亲和大表哥一左一右,使劲揪着那头待宰的大黑猪的两只耳朵往前拖,二表哥和志海舅舅在大黑猪后面推的推、打的打,还只是半大小伙的三表哥则拿着根大木棍,制止那头个头小一些的“架子猪”四处乱窜。

费了不少的力气,终于将那头大黑猪“请”到了一只椭圆形木盆边,木盆长约一米八,宽约六十公分,高约一米(俗称澡盆)。在闻声而来的几位青壮年邻居的协助下,大黑猪被扑倒、按住、抬起,搁置在澡盆上的门板上,再次被壮汉们死死按住。说时迟那时快,志海舅舅在飞快辨认了一下方位后,口中微念口诀的同时,尖刀对准猪的心脏位置迅疾捅去,却不料脚下踩着了黑猪挣扎时拉下的屎尿,脚一滑,刀尖位置有了偏移,黑猪吃痛后大喊着使出了此生最后的爆发力,突然板下地,弹翻了接猪血的酱钵(一种陶盆)后,拼命向院坪的东南方向飞奔而去。

在哄堂大笑声中,父亲和恼羞成怒的志海舅舅先后去撵。那猪终归是猪,选择逃跑方向的尽头却是生产队晒谷坪的西北边缘,看着一道近两米高的陡坎,绝望中往回窜,左冲右突之际,终于力竭倒地,被重新抬上了断头台。

松了口气的围观者中,两三位长者开始半真半假地取笑志海舅舅说,“早就劝你了,动手杀生前要磕几个头敬下神,可你仗着在外面当过几年兵不信邪,这下得罪了四方大神,信了吧?”倔强的志海舅舅一边不服气的辩解,一边不停歇地放血,向猪身浇开水,煺毛,插竹管吹气,刮净,摘猪头,掂量猪头重量后估计猪的大概肉重,将猪身开膛破肚后取出“猪下水”(内脏),将剖成两大块的净肉挂上搁在庭院边柚子树杈间的杠子上称重,结果与先前的估算竟只相差一两斤,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总算挽回了面子。

我和小伙伴们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但心里始终有个疑问,等志海舅舅在澡盆里清理猪大肠内的粪便时才问他,为什么他刮猪毛时要在猪脑壳和猪尾巴上各留下那么一撮撮?志海舅舅微笑着说这是一个讲究,叫做有头有尾,并叮嘱我们今后读书做人都要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小伙伴们都不太懂,但还是都点了头表示记住了,这也许是人生的第一堂哲学课吧。

从中午开始,灶台上大铁锅里源源不断冒出的香气,就一直勾着我和弟弟肚子里的馋虫,我俩进进出出,不停地在灶台前打转,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从锅里捞出一块半精半肥的胛方肉,解刀后,取出巴掌大两块递给我俩,并提醒我俩粘点盐后再吃,可我俩哪里还顾得上,早就狼吞虎咽了,那满嘴流油的美妙滋味,如今还时不时在口舌某处萦绕。

那年的猪肉不算很多,下午来家里吃刨汤肉的亲朋好友,除了关系特别好的,基本上每家只有一个大人做代表,虽然父亲是真心实意邀请了“都来”,但大家都形成了默契。在那个肉食稀缺、大家都胃口特好的年代,你来我往的,一头猪可经不起几顿折腾。不用想那么多的是小孩子们,对别人的邀请是来者不拒,就比大人们多了许多饱口腹的机会,真应了那首儿歌的精准描摹:佬佬(儿童的俗称),佬佬你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佬佬,佬佬你莫馋,进了腊月就是年。

刨汤肉的主流做法是把又肥又糯的新鲜槽头肉和猪心、肺、大肠等内脏煮一大锅,吃时适时添加白菜、香菜等,肉越肥越厚实越受欢迎,彰显主人家大方。凝固后划成坨的猪血也是一道硬菜,它在本地虽没有“血旺”的称呼,但滑腻爽口受欢迎程度,却也与多地越吃越兴旺的期望暗合。每家必备的最受欢迎的一道菜却是薄酸萝卜片炒猪肝,炒之前猪肝要用盐“码”一下自不必说,但酸萝卜却必须是经过霜的、个头不大的红皮萝卜,还得是在糟辣椒坛子里泡过好几天、酸味足够的。

有条件的家庭还会另加一至数道菜,例如瘦肉片、肉丸炖苕粉、小米蒸肉、粉蒸肉、梅菜扣肉。其实,那时“吃刨汤”只要肉能管饱,花色品种并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能在渐至的冬闲中,欢聚一堂,边吃边谈,既加强了亲友、邻里之间的情感交流,又可以相互总结方方面面的得失,酒到酣处时,还能信心百倍地筹划来年发展,其作用不亚于如今的一场场小型峰会,它是一个承载着浓浓乡村温情的载体。

那天下午,小伙伴们用猪尿包制成气球玩具得到的快乐是纯真而持久的,姐姐们穿插着添菜添饭的脚步是轻快的,母亲略感自豪的笑脸在灶膛的火光映衬下是分外美丽的,父亲在同样似醉非醉的乡亲们的帮助下做出的单独建房子的“五年规划”也是无比豪迈的。

据传,在本地如今已失传的正宗刨汤肉做法不是上面两种,而是猪一宰杀完成就立马用清洗好的猪下水(内杂加水油)和部分肥肉、脑髓等剁细后拌以糯米饭、猪血及少量辣蓼、花椒等香料调成酱状,加上适量的盐粉,再灌进洗净的小肠,然后放入锅中煮制成汤底。开吃后在刨汤里再添些生猪血、猪骨头、肥肉、瘦肉、萝卜、白菜之类和大蒜,用山泉水合锅而煮,做成刨汤火锅。三肉半血六分水,待到火锅水沸时,刨汤那鲜美香浓至极的真味就出来了。

失传的主要原因是汤底的配料比例和腌制时间失传,特别是辣椒的兴起造成辣蓼的被弃用。小学时我曾在苦竹河畔的姨嘎(姨外婆)家尝过腊味的刨汤底,配以指头大小的、金黄色的干豆腐颗和干竹笋丝,那种巴心巴肺的香和味,随着姨嘎的仙逝,只能去梦里找寻了。

儿时的“吃刨汤”,大家一起吃喝玩,散场时热情的主人一般还要给当年因猪瘟空栏、无猪可杀的客人和移居外乡村的老庚、至亲送一两方肉。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规模化养殖出的猪肉已成日常食材中的低值消耗品,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唯有土猪肉特别是其腊味系列,配合在云山雾海环境中自由长大的黄牛肉、山羊肉,以及在自由觅食状态中成材的鸡鸭等山珍,仍旧是维系亲情、友情的恒温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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