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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24日

油茶汤里的默乡

○尚 勇

家住武陵山中,如果要我找两个字替代“桃花源”,那一定是“默乡”。乡愁,是一种奢侈品,是够年份的陈酿,即使用筷子头蘸着入喉也会打湿眼眶。待在城市里日子久了,入冬就心生向往,向往乡下火光颠簸的灶房,和抛落乳牙、炊烟袅袅的青瓦屋顶。当然,作为土家娃子,心心念念的最是那一锅热气腾腾、食髓知味的油茶汤。

一个人驾车去默乡农场,火岩峡谷绵绵的篷竹和清浅的皮渡河,像风情曼妙的美女,迎来送往。深踩油门,盘上蜿蜒曲折的河西山顶,翻过坳口,就从湖南湘西火岩,到了湖北恩施来凤县的漫水地界。在坳上,我稍作停留,一是因为“天坑鼓”。“天坑鼓”是一个神奇的鼓形盆地,几百顷嘉木古树填充其中,上缀日月星辰,下漾绿波天籁,是难得一见的地质奇观,牛羊下到“鼓”底,非人牵终年不得出。二是因为蔡测海老师。“天坑鼓”的“鼓面”边缘上,有几棵近十丈高的岩连树,岩连树下有一栋青瓦房,是蔡测海老师的旧居。这天坑,大树,老屋,是不可轻易略去的存在,蔡老师在这里学木匠,学药匠,讨生活,他身在“鼓”面,却心沉“鼓”底,不甘心做草木中过一生的牛羊,执意要走出这铁壁合围的大山。直到他写出《远处的伐木声》,蜚声九州,毅然决然走出这简陋的青瓦房和荆棘丛生的天坑鼓,乡亲们才知道小村庄的炊烟里,生养了黑骏马似的文曲星。

翻过山坳,就是油房坳村,村庄早已染上寒冬的萧瑟,橙黄的柚子在墨色的叶子里,带着几分明艳和酸甜的味道。腊月将近,庄户人的场院冲洗得干干净净,远处高亢的猪叫声在宣告,土家人的刨汤季到了。喂养了大半年的黑猪,到了献祭的时候。山村野厨,大炉大火,烹饪刨汤宴,大块大块冒着热气的鲜肉切上几十斤,一盆加了盐水的猪血,一簸箕葱蒜和青白菜,把方圆百十里的亲友邀拢来,大碗喝酒,筷子穿过火苗夹菜,说着亲热贴己的话,盘算着年成的丰歉,用流水席的热度,一扫山村的清寂。剩下的年肉,早已趁着热乎劲抹上了食盐花椒,在瓮缸里腌上十天半月,就挂上了火塘,用香叶子那些硬杂木和着柑橘皮烘烤,急急忙忙变成了爆烟肉。爆烟肉的魅力,就是乡村的魅力,切了小炒,不似刨汤饭那般热闹喜气,却更多一些香辣韵味,腊而不柴,香料附体,是正宗的腊月腊味。爆烟肉再炕到惊蛰,就下了火塘,藏进稻谷的陈香里,以躲过梅雨的潮湿和岁月的折损。

岁至冬末,铜枝铁干的茶树依然开着白瓣黄蕊的花朵,倔强地将香甜的花期带进了腊月,把丰沛的油水注入来年。当然,默乡农场还有星空房、泡泡房,有云上沐浴、天空之镜和彩虹滑道,这些项目是供孩子们嬉戏和青年男女们浪漫用的。我这次翻山越岭,来到默乡,是参加“寻韵来凤、笔绘乡村”文学采风活动的,我更看重的是“默乡”这个乡土概念,想要寻找土家民俗文化里的“根”与“源”。

在默乡农场的小木屋里住了一宿,屋外的山坡上丝兰吐艳,花苞花朵已蹿起半人之高,幽香入梦,自是山中宰相。因为不是第一次来默乡,也不受创作任务的束缚,安然卧榻,闭着眼,都能回味夕阳星光下的吊桥,与清风明月同坐的短亭长廊,还有在晨曦里从烟岚中渐渐析出的山峦、青林、草树和人家。不出所料,第二天,我是睡得最好,也是起得最迟的一个。文友们都是踏着露水去观日出,撷鸟鸣,满载而归,跟我初到默乡时一个德行。我默默地盛了一碗油茶汤,尽管用的是一次性纸碗,有些违和,还是被香醇的茶汤暖了心。土家山寨里,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不要高接远迎,只要打上一锅油茶汤,就是满满的诚意和热情。听母亲说,有一年孃孃来家做客,家里没打油茶汤,嬢嬢背起竹丝背就回去了,母亲把她从半道上截了回来,硬是借来茶油茶叶,烧起大火,打了一锅油茶汤,嬢嬢是笑着出门的。我默默地喝了三碗油茶汤,心里沉浸在“默乡”两个字上。默,应是静静无声的牵绊与孤独;乡,是和美的记忆与归处。

看罢刚刚开发出来的云溪洞,走了云溪洞上的玻璃桥,我们准备去一个原汁原味的土家山寨去采风。

车队从漫水转百福司,过酉水大桥,上到鸡鸣三省的交界之地,就到了舍米湖村。舍米湖是一个古老的土家山寨,村名是土家语,翻译过来就是“阳光下的小山坡”。寨门前,有一长溜石碑,镌刻着“中国土家族摆手舞之乡”十个大字。远远望去,山寨是建在一个向阳坡上,一幢幢崭新的木楼在冬日的阳光里焕彩。山寨的后方,被四季常绿的野生金丝楠木群落所包围,显得分外安详秀美。来凤的作家告诉我们,舍米湖全村170户600余人都是土家族,传统文化底蕴十分深厚。村里有一座始建于清顺治八年(1651年)的摆手堂,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被誉为“神州第一摆手堂”。只听得几声鼓响,几十个头戴青丝帕、身着青色民族服饰的村民,便来到了古老的摆手堂,载歌载舞欢迎我们。在摆手堂的中央,一个身材颀长的乐师一手打鼓,一手击锣,让村民们绕树成环,摆手成舞。“点咚、板咚、点它一个板咚……”村民们熟稔的舞姿大开大合,把挖土、播种、收割的劳动场面生动再现,把“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盛况再现。文友们有的自觉加入了摆手队伍,有的被热情的村民拉进了队伍,融入越转越大的圈子,笨拙地舞起来。

舞场上有个唱山歌的村民,是县级摆手舞传承人,今年七十五岁了,名叫田大炳。他个子不大,却是村里的好角色。年轻时,凭着一棹一桨,贩过万吨金丝桐油下洞庭,送十万杉木达九州。每次下常德,他是头棹,从酉水到沅江,要过三百多个滩,四个大围子,一篙都大意不得。围子就是大漩水涡,莫说人,就是上百立方的木材,进了围子,都会被绞得稀碎。

今天刚好是田大炳家打糍粑的日子,他把大家请到了他家的大岩坝坪里,吆喝着大家,去抓刚刚从甑子里打出来的糯米饭。他自己扎好腰带,亲自上场打第一槽年粑粑。先是木锤对搓,将糯米揉成团;接着是挥舞木锤,二人对打,一哼一哈,武力值爆表。大约一刻钟,糍粑打得糯融融的,铲到涂抹了油蜡的高桌上,由年轻的妇女们手拿把掐,做出一般大小、圆润的面球,再用案板踩压成饼。看看田大炳老人,已经把木锤传给了年轻人,自己悠闲地吸上了烟锅。中餐安排在舍米湖农家,这次我吃到了地地道道的油茶汤,汤里加上了一勺子炒米,就像盖上了正宗的钤印。

茶岔溪是百福司镇兴安村的一个自然寨,距离舍米湖不过三五公里,是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完整地保留着土家古吊脚楼群。这里,群山环抱,满是古树老藤。一棵古枫香树在路边朽成了渣,依然站立不倒,犹如神像,护佑着古老村庄。仙气飘飘的白鹤和叽叽喳喳的喜鹊,常在树林边的吊脚楼前飞舞栖息。寨中的吊脚楼全部依山而建,顺着山势层层推高,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古树绿竹丛中。每栋房子台阶和阶沿都是用条石砌成的,柱头下的磉磴岩也是精工打磨的。吊脚楼的形式多样,有的形如撮箕口,有的形如钥匙头,正屋与吊楼连接处都有“伞把柱”,真个是民族建筑的博物馆。在田光荣老人的阶沿上,摊晒着厚厚的桐籽壳和茶籽壳,与周遭的环境毫无违和之感,让我倍感熟识和亲切。田光荣老人告诉我们,土家语“茶岔溪”是喜鹊多的意思,说明村里人都很好客。老人还掏出了两本红色证书,一本是毕业证书,说明他是一九七五年来凤三中毕业的高中生;一本是技术等级证书,证明他曾是卯洞镇、河东乡的三级放映员。虽然两本证书的胶皮已经老化,内芯也变得暗黄,但它依然能承截一个土家老人的骄傲与自尊。

离开茶岔溪,我们踏上了各自的归途。这一路的村庄是陌生的,他人的;同时,也是熟悉的,自己的。我们都是把家乡背在身上,存放在心里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家乡的模样,或者一锅油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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