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用世间的书，一本本地砌起来，砌成一座书城，人在书城里走，多数人都会沉醉不知归路，如我，早已就醉在这一座书城里了。

　　这座书城，有城墙，墙是由《史记》《诗经》《聊斋志异》《三国演义》……这一枚枚发黄发褐的城砖砌成。在城墙外走，苔藓斑驳的城砖上，有悠悠的五千年时光在流淌，忽而浮现出战国烽火，忽而浮现出赤壁的“折戟沉沙铁未销”，忽而浮现出《诗经·静女》中的静女其姝的搔首踟蹰，忽而浮现出大漠孤烟直的边关，忽而浮现皇朝后宫幽深的机心，忽而浮现《聊斋》中狐女阿绣和牡丹花魂……

　　此刻，书城正笼罩在杜牧《江南春》的烟雨之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在城的背景处，整个书城朦朦胧胧的，湿漉漉的，沧桑笼罩着这个书城，也有水灵灵的生机在城中墙角处，静静地生长着。

　　在城外有很多码头，其中一个码头处摆放着一只渡船，渡船上是翠翠。此际，唯一疼她的爷爷走了，搅动翠翠心魂的二佬走了，大佬走了。一条护城河远远地流向远方，一轮相思豆样的夕阳还悬在西山，翠翠痴迷的眼神里忽而滑落一缕忧伤，然后回头看着身后的这一座城，眼眉渐渐低下来，一汪蓝空随之暗下来。我的泪，随之在心头滑下来，凉下来。

　　走进城中，城中有江南的巷。那是戴望舒的雨巷，古巷壁斑驳，凹凹凸凸的青石板早已被雨润得光洁清凉。戴望舒刚走不久，巷子里就走来了丁香一般的姑娘，同样是撑着一把油纸伞，同样内心里结着今生的彷徨和忧伤。姑娘的目光如烟如雾，迷迷蒙蒙；姑娘的脚步声，细碎，干净，碰不破从屋檐口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声。唐寅《花降图》中的那一朵野花，在巷墙根，正满腹心事地开着。

　　在书城中的某一处歇下来，会睹见到一座园林。园林大名叫大观园，那是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的女儿国。在大观园里的亭子里，有一位女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正坐在亭子凳上，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捏着题写有“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诗句的香帕子，娇喘微微。忽有一片花瓣，无意跌落于女子的香帕子上，那花瓣儿的清香，渐渐熄灭。女子忽而就抬起头来，抬起一汪湿漉漉的眼神。女子小口轻启，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的诗句飞起来，又一句“红消香断有谁怜？”飞起来，这些无翅膀的诗词，体味着这些浓烈的情愫，听着这些命运的吟唱，路过的我，便黯然神伤。

　　在大观园里园林旁，有一个池塘，是朱自清的荷塘，池塘里有荷花满塘开放。荷塘边有柳树，那是贺知章的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而心里颇不宁静的朱自清，在荷塘边正徘徊，正回想着昨夜月色下的荷塘情境。昨夜的那月光，如流水，如轻纱，如稀释过后的乳汁，轻轻地，静静地流泻在荷叶和荷花上，荷塘池水面悠悠浮起一层青雾，浮起彷徨。朱自清的心底也浮起一些雾，有忧愁，有矛盾，更有平静的喜悦。走过去跟他打一声招呼，人便不知不觉中幻化成了荷塘中的某一枚荷花，然后就希望自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地过着自己的光阴。

　　朱自清池塘的不远处，是一个偌大的老宅院，宅院里没有大观园的繁华喧闹，蛛丝肆虐，走一步你便被蛛丝五花大绑。正要粗口骂人的时候，忽而一枚女子不知从何处闪出来，款款地走入你的视野，嫣然一笑，就在你凝神的当儿，那女子忽地又渐渐隐没于朽败的古宅院的柱子里，最后只有一根虫洞满身的屋柱子冰凉在你的瞳孔里。惊得你触电般猛地捂住噗噗乱跳的胸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时蒲松龄推开了某一扇门出来了，人很清癯，他告诉你刚见到的是用罗刹鬼骨取人性命的鬼魂聂小倩，就是这样的聂小倩，却跟宁采臣演绎出了一场肝肠寸断的生死恋曲。自此，谁不慨叹？爱情疆界原本就很宽广，甚至是超过了人鬼的局限。走进蒲松龄的宅院，蒙尘的人性，会倏然苏醒过来。

　　回身走出那座古宅院，天色已黄昏。在古宅对面是有一扇古窗，在古窗的后面，是李清照那瘦弱的人影，惶惶然地饮着“三杯两盏淡酒”，守着窗儿，守着孤独。走进她的院里，一院的满地菊花，凌乱不堪，那一定是李清照写了半生的情词，一瓣焦虑，一瓣忧伤，一瓣苦，一瓣痛。善解风情的雨，忽而三三两两落下来，点点滴滴落在梧桐叶上，落进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李清照心境里，也落进我的幽深的思索里。

　　离开这座书城回来的路上，路过《红高粱》中的九儿宅院，一身红衣的九儿正吱嘎一声掀开院门，露出俊俏的半边脸蛋，一串故事骨牌一样倒下来，一场欢爱如酒浓烈起来，一场悲痛切入骨髓，一场不死的信念燃烧起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爱在眼前演绎起来……

　　醉于一座书城，就醉于审美之中，醉于感慨之中，醉于思索之中。醉中，自然也就常常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