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麟
今年元月14日上午,我家的座机响了。我万万没料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噩耗:“心平走了!”
我怎么能相信,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还通过电话,仅仅过了一夜,就白发人送黑发人、阴阳两隔了!
打电话报噩耗的是前来编辑部开记者年会的好友、《湖南日报》驻州记者站副站长彭业忠。他还相告说,心平走的时候,一个还不到上幼儿园年龄的小外孙也跟了去……
悲剧,悲剧!老天爷你实在太残忍了,编排悲剧也不该让人如此惨不忍睹!
其实,深感悲痛的何止我一个。北京、广州、深圳、长沙的朋友,先后有电话打来,有相告的,有询问的,声音在颤抖,在啜泣,一声声似乎都在滴血。
快醒醒,心平!湘西自治州扶贫攻坚的战斗正在紧张地进行,土家苗乡的同胞正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和鼓励,而作为这方山水养大的一名作家,虽然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休,但作家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退休”二字的,可以活到老写到老。心平,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这由不得人呼唤,一场意外的火灾硬是将他活生生地吞噬了!
我知道山里的汉子不兴用泪水告别,然而我却在一次次擦拭眼里忍不住的泪。
我好不容易让心情平静下来。然而,在与心平生前相处的日子里,一杯清茶,一席抵足长谈,一次意外的邂逅,甚至一番争论,席地而坐围着火锅争抢腊肉的趣事,一个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又奔涌到了我眼前。相伴他的那根用青木做的拐杖,竟像黑黝黝的山谷间爆出的一道闪电,急速地从我脑际划过,分外耀眼……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初识这根青木拐杖的情景。
那是“文革”初期的一天,刚搞完大庸农村“四清”运动的我,被抽调去龙山县公安局在墙壁上写“最高指示”,大搞风行一时的“红海洋”环境。在公安局办公楼的大门前,我忽然发现一个自幼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少年,手捧一本厚厚的书,背靠门厅的砖柱,在静静地阅读。一根拐杖依傍着地,斜靠在砖柱旁。我向那书瞥了一眼,知道那是一部世界名著,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
顿时,我为他担心。破“四旧”的行动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许多图书被抄了,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只剩几位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著作,汉剧团的演出服装也被装进一口大锅,用板车推着在街头当众烧毁了。你竟敢在这个时候偷看《安娜卡列琳娜》!
可我毕竟是一名师院的毕业生,学的专业就是教书育人。如此专心地在读书的人实在令人太疼爱了。从他那腿和拐杖上我意识到,小小的年纪就在积聚知识,开始考虑人生道路的选择,这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我想向他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实在也不敢说。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我终于说了。意思是,不要以为当作家的路是一条朝拜圣地的坦途,结果有不少人遭到挫折后不甚了了。他们如母鸡刨地,动作急剧,却没有什么效果,尽管使劲地“咯咯”叫,煽动的翅膀扬起的只是一阵讨厌的灰。他们哪里知道,作家要寻觅的东西深藏于母鸡刨地的岩层里,没有开山打洞的勇气和决心,没有学习的老实态度,没有鲜活生活的日积月累,就不可找到丰富的宝藏。更何况在一位腿有残疾的人面前,面对的路更是崎岖坎坷,还得翻山越岭,漫漫长途能不偏离自己选择的目标?
现在想来,选择用青木做拐杖,自然有他的考虑,知道自己行路艰难,道路漫长,只有出自脊地石缝里的青木才能承受起这等重荷。
事实上,在实现自己人生目标时,青木拐杖的确表现出了这般坚韧的精神。在一个冰雪封山的日子,我与龙山县委宣传部的曾凡富、易启茂等人,在尚未通车的洛塔界采访,准备搞一组人物的报告文学。这事不知怎么被刚高中毕业才几个月的张心平知道了。当他拄着拐杖出现在峭壁凌空的洛塔界时,我大吃一惊,忙问:“你是怎么上来的?”他回答得自信:“有拐杖在手,哪有上不来的道理!”
这话当然瞒不过我,青木拐杖磨卷了的拐头,隐藏不了他的困苦。在后来与他同行的日子里,我才真正体验到他一路的艰辛。
一次,他得知我要去兴隆公社采访非得要跟了去。从龙山县城出发抄小路到兴隆公社,约有20公里路要走,道路虽没有上洛塔界那般陡险,但也少不了上坡下坎。时值盛夏,我们一路走走歇歇,一路擦汗。也许是他出的汗比我多,在经过太平山对面那条山路时,路边岩壁上有一个自然天成的石碗,其中盛满了的山泉在外溢。当地人给它取了个一往情深的名字———“一碗水”。来到此地,他像等不及似的,放下手上的拐杖,捧水便喝。
到达兴隆公社本该休息了,他看到前面的山坳里,有一呈“U”字型的粗大黑漆铁管,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我回答后,他非得要去看个究竟。这一路我记不清他摔倒了几次,我也给累苦了。
上得山来,还有一段沿水渠渠岸的路要走,才能看到“倒虹吸管”的入水口。此时,饥饿已弄得我俩浑身发软,虚汗直流。他看了看四周,说:“要是山上有‘救兵粮’就好了!”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救兵粮”是土家苗乡过去度荒寒暴月的野生浆果,还讲了流传于当地有关“救兵粮”的传说。这时,他脑壳一歪,利用“传说”两字引出了另一个话题:“那天,你讲土耳其有一部曾获1956年国际和平奖的剧本写得很不错。那个剧本叫什么名字呀?”
“《爱情的传说》!”
“你还记得些什么内容和情节?”
我打开了话匣子,他也听得入了神,两人都忘了劳累和饥饿。在继续走着我们的路时,看到他实在走不动了,我说要背他,他执意不肯。那年头,我年轻体壮,在龙山有“铁匠”之称。我哪由得他分说,伸出臂膀将他往肩上一甩走了。
在岁月的演进里,我知道千百年来酉水的纤夫,以生命搓成缆绳,拉着苦难,拉着悲壮,如夸父般地追求那交织美丽神话的太阳。风雨如磐,杜鹃啼血,一声声粗犷的号子,几乎陶醉了土家苗乡。这不正是那青木拐杖显现出的情景吗?
在这种奋斗中,命运还偏偏在捉弄他。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他搭乘一辆三轮摩托车去三元公社采风。在亭子堡一个拐弯处摩托侧翻了,车斗不偏不倚恰恰砸到了他那条较好的右腿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没想到他的腿伤刚治好,走路还很困难,青木不屈不挠的精神意志却支撑着他,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走。
在他遭遇不幸火灾的一个多月前,他来长沙开会,我发现他那两条腿早已无力支撑他的上身了。在宾馆的过道上,仅遇三级台阶就可把他难住。我竭力抱着他的上身。当青木拐杖在上一级台阶撑稳之后,再摆动那条右腿,利用惯性向前挪动。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留我在他的房间里,谈了一整天日后的写作计划,并一再叮嘱我为他提供一些所需的资料。
看到这般情景我很愧疚,平日里对心平关心得太少了,以致弄不清这几十年里,他手上的拐杖换了几根,在山路上又磨损了几节?他究竟写过几十万还是上百万文字,出过多少本书?记得的只是在不少报刊和文艺杂志上常刊载他的作品,一本约20万字有关里耶秦简的纪实文学作品———《发现里耶》,赢得了中国文坛三项大奖之一的“骏马奖”。几十年的艰辛付出也得到社会的肯定,他被评定为中国一级作家,当选为湘西自治州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心平,我真为你骄傲,为你祝福。那根拐杖像酉水纤夫搓成的缆绳,拉动的却是蕴藏于土家苗乡的民族文化,一个个文字打动过多少人的心,引发过多少人美好的憧憬。
心平在龙山一中就读时,我担任过他那个班一个短时间的班主任。在他人生的毕业鉴定上,我该怎样写那青木拐杖触地的“笃笃”声,好像在告诉我,他有理想,有抱负,有尊严,是土家苗乡的好男儿,在朝人生奋进的目标行走时,他不会踮起脚来走路,即使是能踮起脚尖来,也不会与人比肩而行。当你一旦如秋草偃伏在荒野,再也得不到熏风吹拂,雨露滋养,他也不会在你面前挺起高傲的头。如果,当他与你都如涸泽之鱼,相濡以沫之后,终有那么一天得一瓢饮,他会让你获取生命的奶浆,化龙而去,并衷心地为你祝福。
湘西到处都有常绿的青树,所以土家苗乡的山山岭岭上总是郁郁葱葱。青树新抽的枝条,新吐的嫩叶,一定会记得正是受到过那落叶化成的泥土滋养,枝叶才那么繁茂,想到雄魂不仅是边关大漠鏖战的凌风傲骨,眼下的一捧黄土中就有为自己熟悉的雄魂。我想,飘落的青树叶会感到慰藉,感到永远的温馨。
心平,请安息!